晨光尚未浸染窗纸,她便已立在院中。
竹帚划过青石的声响,沙沙的,与记忆里母亲清扫小院的声音重叠。
但细听之下又不同,母亲的节奏带着人间烟火的轻柔,她的,则更沉,更定,每一帚都如同一次呼吸,将飘落的叶,散落的尘,都纳入一种绝对的宁静秩序里。
这已不是模仿,而是将母亲的形,化入了自己的神。
经营这间客栈,已满一年。
月中天已然建立,欧阳世家内部的框架也被她亲手梳理得清晰稳固,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
六年前她亲手在欧阳世家挑选,带在身边的五个帮她写信的人,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将那张覆盖苦境的底层信息网络维持得很好。
她放手的很干脆,该教的已教完,该建的已建成,她没有继续揽权的兴趣。
为何还留在欧阳世家?她擦拭着柜台,心里掠过这个问题。
或许,只是因为习惯了。
从十二岁踏入那里,至今已过十二年,这个数字让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十二年,比她和娘亲相伴的十年,还要长了。
时间对她而言,有意义,却也并非最重要的刻度,她更看重的是情感的纯粹。
欧阳上智……她想起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实际上的合作者与教导者。
起初,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利用,以及对这份非人力量的忌惮。她看得分明,却不在意,因她所求的,本也只是他脑中的智计与权谋。
但人心是会变的,尤其当对象是一个你永远无法完全掌控,却又日日相对的存在。
欧阳上智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知道对于阿容来说,感情才是最重要的,而只有感情才能给将阿容绑在欧阳世家,经过权衡利弊,不断深思,最终明白了一个与她相处的唯一法则:唯有真心,才能换来她的停步。
他不再试图驾驭她,而是紧紧地,甚至可说是精明地,抓住了师徒这个名分,他开始真正地,将她视为一个需要引导,也会为之骄傲的弟子。
这份转变,细微却坚定,阿容感受到了。
她依旧平静,但那份源于织娘的,对于自己人的守护本能,悄无声息地将欧阳上智,连同他倾注心血的欧阳世家,纳入了羽翼之下的阴影里。
晨光终于漫过窗棂,落在她刚擦拭过的柜台上,映出一片温润的光泽。
她看着那光,心中那个关于“为何留下”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习惯,或许是一部分,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已成之局的尊重,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细察的,对那份转变后的师徒名分的回馈。
她与欧阳上智,像是两个最顶尖的棋手,在名为人心的棋盘上对弈了十二年。
起初是冰冷的规则交换,而后,他先一步落下了带着温度的棋子,她看懂了,默许了,并以自己的方式,在他落子的周围,布下了无声的守护。
这无关依赖,亦非归属,更像是一种……对等且清醒的共存。
她知道,这种平衡不会永恒。
正如她所想,这终将是一场毕业礼,她在此处学完了所有课程,权谋、制衡、人心的幽微之处,以及,如何在一个庞大的体系中,为自己划定一方不受侵扰的净土,如何作为一个平凡人。
那么,接下来呢?
她的目光越过柜台,望向窗外渐次喧嚣的街道。
江湖,一个对她而言,过于庞大且嘈杂的词语。
她并不向往快意恩仇,也不追求扬名立万。
她所求的,或许只是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她那重复的修行,去验证她所学的一切,是否真能让她如一个最普通的凡人般,安然地好好活着。
也许,会去江南看看,娘亲曾说过,那里的春雨如丝,打在青瓦上的声音,很好听。
也许,会去塞外走走,那里的风沙粗粝,星空低垂,或许能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自身与这片天地的界限。
去向何处,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