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大堂的喧嚣随着最后几位食客的离去而沉淀下来。伙计们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烊。
夜月从它的监督岗上飞落,悄无声息地立在柜台一角,开始用喙精心打理羽毛。
就在这日与夜交替的静谧时分,客栈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穿着半旧的灰布短打,面容敦厚,肤色是常在外行走的微黝,眼神温润而沉静,仿佛能包容许多事情。
他走路的步子很稳,落地无声,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踏实感,正是五信人之中最为稳重,如今执掌欧阳世家中原武林基层网络的中垚。
他先是对正在擦桌子的小川和善地点了点头,目光随即投向柜台后的阿容,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躬身,动作恭敬却不刻意,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阿容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将手中正在擦拭的茶盏放下,对他轻轻颔首:“来了。”
“是,老板。”中垚应道,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醇厚,他走到柜台前,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先看了看阿容手边那壶清苦的野茶,又嗅了嗅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菜余香,脸上露出一点极淡的,近乎怀念的笑意。
“店里生意还是一样安稳。”
“不过是些寻常往来。”阿容淡淡道,伸手取过一只干净茶杯,斟了七分满,推至柜台外侧。“坐。”
中垚道了谢,在柜台旁的高脚凳上坐下,双手捧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而是感受着那透过粗陶传来的微烫温度,他带来了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放在手边,并不显眼。
“近日可还顺遂?”阿容问,语气如同询问天气。
“托老板的福,一切按部就班。”中垚回答,语气平稳,“中原各处的线都还算平顺,新补的几位眼也渐渐上了手,只是近来南边几处水路码头,因着漕运份额有些小摩擦,几个当地节点卷了进去,有些扰攘,已让人递了话,让他们各退半步,莫要因小利坏了长久营生的和气。”
他说得简洁,却已勾勒出水面下一片区域的波澜与平息的过程。欧阳世家的网络如今庞大而复杂,日常的摩擦在所难免,中垚处理这些事务已驾轻就熟,很少需要惊动更深层的力量。
阿容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算盘那道旧划痕上摩挲了一下。“南焱那边,火气可还压得住?”
中垚脸上露出些微无奈又了然的笑意:“南焱性子是急些,但大局拎得清。我上月去信与他分说利害,他已约束手下,只是难免抱怨几句束手束脚,倒是西鑫那边,最近对西域商路的几支驼队兴趣颇浓,消息收得细,应是嗅到了什么大利。”
“由他去看。”阿容道,“西鑫精于算计,分寸自己会拿捏,北淼处江湖散地,信息芜杂,让他多留意些苗疆与漠北传来的异动,不必深究,知道有这回事便好。”
“是,已嘱咐过。”中垚点头,将杯中微温的茶饮尽。老板的问话和指示总是这样,寥寥数语,点明关窍,却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和自主。
这比事无巨细的操控,更让他们五人感念,也更能发挥各自所长。
他放下茶杯,将手边那包油纸打开,里面是几包分装好的茶叶,看起来并非名贵品种,却烘焙得恰到好处,香气内敛。
“路过徽州时,在一处老茶农家收的,说是自家后山野茶,制法粗拙,但胜在气清。想着老板或许喜欢,便带了些来。”
阿容目光落在茶叶上,顿了顿,伸手取过一包,指尖捻起几片茶叶,置于鼻尖轻嗅,又对着灯光看了看成色。
“有心了。”她将茶叶收好,并未多言谢,但中垚知道,这便是领受了。
夜月似乎对中垚颇为熟悉,此刻歪着头打量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声。中垚抬眼看向它,眼神温和,甚至带了点笑意:“夜月还是这般精神,有它守着,店里想必更安稳。”
阿容也看向夜月,唇边那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又出现了。“它比你我还上心。”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却并无尴尬,只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无需言语填满的默契。中垚知道,老板叫他来,并非真要听那些繁琐的日常汇报,那每月简讯已足够。
更多是……一种确认,确认这条由过往延伸至今的线,依然牢固;确认他们五人,虽已各镇一方,依然是那个曾在灯下为她仔细誊写信件、聆听那些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暗藏玄机的计谋点拨的五信人。
“老板……”中垚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上月十五,北边木字节点的老陈病故了,他儿子接了手,年轻人有冲劲,但还需打磨。我让临近的水字节点多照应些。”
阿容“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老陈是她早年布设网络时发展的第一批人之一,沉默寡言,却极其可靠,生命的消逝在这张不断新陈代谢的巨网中,亦是寻常。
她沉默片刻,道:“规矩照旧,抚恤加三成,从他儿子未来三年的例份里预支,免息。”
“明白。”中垚应下。这是老板的念旧,也是给新人立规矩,栓人心的方式,恩威并济,却不显山露水。
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完,中垚起身,再次微微躬身:“老板若无其他吩咐,我便不打扰了。”
“去吧。”阿容道,“路上当心。”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中垚心头一暖。他点头,拿起空了的油纸包,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依旧沉稳。推门离去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柜台后,阿容已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账册上,侧脸在灯笼暖光下显得平静而专注。夜月也收回了目光,继续梳理着翅膀下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