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年节,会有一份不具名的,符合他身份与喜好的礼物,以绝不会被追踪的方式送达他可能停留的区域之一。
礼物本身并无特殊,重要的是送达这个行为本身,象征着那条无形的连线依然存在,她并未忘记那段师徒名分,以及……她承诺过的,在阴影中的守护。
欧阳上智想必明白,他从未回复,也未曾试图通过这张网络反向联系她。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彼此地位与选择的尊重,他依然在经营他的霸业,她则在经营她的客栈与修行。
两条线平行延伸,互不交叉,却又在极深的层面,共享着某种源于过往的,复杂的羁绊。
暮色四合,客栈挂起了灯笼。
秦假仙今晚又来了,带着两个面生的商人,谈着一批绸缎的生意,他显然已将此处视为某种安全屋,谈事时放松了许多,虽仍压着声音,但手势眉宇间是真实的投入。
自那日与古叔一同离去后,秦假仙就常来悦来客栈,但再来就要规矩了许多。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江湖行头,脸上的笑容也还带着几分市井的圆滑,但先前那种刻意拔高的嗓门和无所顾忌的刻薄话语,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多半是与人同来,有时是像古叔那样,带来一两位真正想在安静地方谈些事情的朋友;有时则是他那些消息灵通,路子也野的合作伙伴。
他们选择在阿容的客栈碰头,看中的,便是这里那份奇异的安宁,以及柜台后那位似乎对一切纷扰都漠不关心的容老板。
在这里谈事,确实比鱼龙混杂的酒楼茶肆要安全得多,容老板不管闲事,伙计们也训练有素,从不多听多看。
更重要的是,不知是不是古叔那番话起了作用,秦假仙隐隐觉得,只要坐在这客栈里,外面的是非风雨,似乎就真的被那扇普通的木门隔开了些许。
当然,那独一无二的美酒和实惠又可口的饭菜,也是极大的诱惑,秦假仙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更是懂得用享受来拉拢关系的人。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一些需要彰显诚意或维系人脉的饭局,安排在这里。
“张老板,李兄,这边请!不是我老秦吹嘘,这悦来客栈别看门脸普通,酒菜可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脸上是熟稔的热情,却不再有浮夸的吹嘘,“尤其是这自酿酒,别处您绝对尝不到!”
他带来的客人,初时或许也有些将信将疑,但几杯酒下肚,往往便心悦诚服,连带对秦假仙的信任和好感,也似乎增添了几分。
秦假仙深谙此道,他知道,能提供这等品质酒菜且氛围绝佳的地方,本身就是他手中一项不大不小,却颇为体面的资源。
偶尔,他也会独自前来。
不与人交谈,只是寻个角落,点一壶酒,两碟小菜,慢慢地自斟自饮。
那双精明的眼睛依旧会习惯性地扫视大堂,观察着来往的客人,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细微信息,但目光触及柜台后那道素净身影时,会下意识地柔和些许,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然后迅速移开。
他不再试图与阿容搭话,结账时也是规规矩矩,双手将银钱奉上,道一声“容老板,结账”,得到阿容平淡的回应或微微颔首后,便安静离开。
阿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清明如镜。
她看得懂秦假仙那点讨好与借势的小心思,也看得懂他带来的那些客人身上或明显或隐蔽的江湖印记,但她并不在意。
在她看来,秦假仙与那些赶路的行商、歇脚的农夫并无本质区别。只要他遵守客栈的规矩,按时付账,不主动滋事,不大声喧哗影响其他客人,那么,他是油滑还是正经,是别有用心还是单纯饮酒,都与她无关。
这间客栈,本就是她观察人间,践行平凡的道场,秦假仙,也不过是这滚滚红尘中,一个挣扎求存,有着自己独特生存智慧的过客而已。
他带来的那些生意,那些交谈,那些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都是这人间百态的一部分,是她修行路上,静默观察的风景。
阿容在柜台后煮着一壶新茶,用的是后山采摘的野茶,味道清苦,却有回甘,茶香袅袅,混着大堂里残留的饭菜香气酒气,以及人体温热的味道,构成客栈独有的气息。
她的目光掠过谈兴正浓的秦假仙,掠过角落里独自浅酌的老者,掠过刚刚帮忙收拾完桌子,正偷偷活动酸痛手腕的年轻伙计小川……最后,落在窗台上已然假寐的夜月身上。它缩着脖子,毛茸茸一团,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个温暖的谜。
账册已合上,算盘归于寂静。
这一日,与过往无数日并无不同,清扫、烹煮、算账、迎送……重复的劳作,流动的众生。水面之上,是琐碎而真实的烟火人间;水面之下,是精密而沉默的信息潮汐。
而她立于其间,如同客栈中央那根承重的柱子,不言不语,却托举着这小小一方天地的晨昏日常,也连接着远处那片无人知晓的暗影江湖。
夜风吹动门楣下的风铃,发出细碎的清响。
阿容端起那杯温热的野茶,轻轻呷了一口。
苦味在舌尖漫开,随即是悠长的甘,她垂下眼帘,将杯中余温与这满堂灯火,一同饮入这寂静而丰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