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内的力量循环平稳如深潭,几乎感觉不到损耗,欧阳世家的阴影,狂沙坪的喧嚣,似乎真的被月中天外无形的结界隔绝了。
她知道这是假象,如同镜花水月,美丽却易碎,欧阳上智不会永远遗忘她,武林的风暴终将波及每一个角落,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被装扮和日常填充的宁静里。
毕竟,织娘教她好好活着,而活着,有时也包括体验这种无需算计,只需感受的,带着他人温度,哪怕这温度复杂而浑浊的平凡日子。
哪怕这日子,是建立在萧竹盈错位的寄托,和她自己冷静的配合之上。
窗外的菊花开了又谢,院中的梅树结了小小的蓓蕾。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不小心就过了许久,武林上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素还真被自己妹妹、道友谈无欲坑死,欧阳世家的家谱上册被披露的时候了。
在阿容拿到欧阳世家的家谱上册具体名单的时候,欧阳先生也来了,这次十分生气,似乎是他手下的人办事不利,家谱被别人得到了,还被张贴到了公开亭上。
欧阳上智踏入月中天时,带来的并非往日的智谋气场,而是一股罕见的、压抑不住的怒意与挫败感,这情绪如同实质的阴影,浸染了廊下静谧的空气,连偶尔掠过庭院的雀鸟都噤了声。
阿容没有在正厅等他,而是在偏院一处临水的敞轩里,轩外残菊已尽,几枝老梅的虬枝映在灰白的天色中,硬朗如铁,轩内炭火正温,红泥小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汽氤氲。
她已换下了萧竹盈新置办的藕荷色衣裳,重新穿回惯常的绿衣,广袖垂落,袖口染上了火焰般的红色。
欧阳上智的身影出现在轩门口时,阿容恰好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早已备好的两只白瓷盖碗。
水声潺潺,茶叶在碗中舒卷,一股清苦之气率先弥漫开来,是他惯喝的六安瓜片,而她自己面前那碗,汤色澄澈金黄,隐隐有蜜香,是君山银针。
她没起身,也没抬眼,只是将那只腾着苦香的盖碗往对面空座的方向推了推。
“先生先喝口茶,定定神。”她的声音平淡无波,与炉火的暖意、茶汤的热气形成微妙对比,“事情既已发生,怒伤肝。”
欧阳上智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敞轩内简单的陈设,最终落在阿容沉静的侧脸上,他缓步走进,衣袍带起一阵微寒的风,在阿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只是盯着她。
“你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疲惫,而是某种计算落空,局面失控后的紧绷。
“消息我都已经看过。”阿容这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没有同情,没有责备,也没有好奇,只是一种平静的确认,“欧阳世家家谱上册被张贴到公开亭上,二师叔欧阳上致已死,三师叔欧阳尚智背叛欧阳世家。”
她顿了顿,端起自己那杯君山银针,轻啜一口,蜜香在舌尖化开,与空气中弥漫的瓜片苦味形成鲜明对比。
“废物!”欧阳上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办事的手下,还是在骂这猝不及防的局势。
他终于端起茶碗,也不顾烫,猛地喝了一大口,浓烈的苦味让他眉头紧锁,却也似乎将翻腾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你这里,倒是清净。”
“托先生的福,偷闲几日。”阿容也端起自己那杯银针,轻轻吹开浮叶,抿了一小口。甘醇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与空气中弥漫的苦味泾渭分明。“清净久了,偶尔听听风雨,也不错。”
阿容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案轻触,发出一声脆响,在炭火的噼啪声中格外清晰。
“欧阳上智、欧阳上致、欧阳尚智、欧阳麟、欧阳琳、欧阳翎、荫尸人、沙人畏、藏镜人……”
她将家谱上册上的名字一一念出,语速平稳,不带波澜,“上册所列,荫尸人、沙人畏、藏镜人确在明面,其余或死或逃或叛,这份名单曝露,伤及颜面与隐秘根基,但非致命。下册才是关键,关乎先生真正的底牌与血脉网络,想来,下册应该早已妥善落在先生自己手里。”
她抬眼,目光穿过氤氲茶汽,落在欧阳上智那张因怒意与茶苦而略显扭曲的脸上,继续道:“揭露此事之人是素还真吧?他既已死,这手从黄泉底下伸出来的反击,倒是比活着时更刁钻。不过看先生此刻……虽雷霆震怒,眼神深处却无绝境困兽的仓惶,反而有种棋局虽乱,棋手未易的掌控感。想来,公开亭上的家谱,虽掀了屋顶,却未动地基,局势仍在先生掌中可调可控,尚无需担心?”
她的分析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剥离了事件的外壳,露出内里核心,没有询问,只是陈述,仿佛在复盘一局与己无关的棋。
“不过似乎素还真并没有死,要不然我今天是见不到先生了。”
阿容那句话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落在滚烫的炉盖上,顷刻化作一丝细微的烟。她放下茶杯,目光越过欧阳上智肩头,落在窗外那枝嶙峋的老梅上,仿佛在欣赏什么无关紧要的景致。
“看来先生是知道的。”她语气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欧阳上智脸上那层因愤怒而生的僵硬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也更熟悉的神情,一种被最锋利的棋子看破棋局,既觉麻烦,又感快意的矛盾。他向后靠进椅背,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击着,那是他思索时的习惯。
“黄泉归来,素还真这一手确实玩得漂亮。”他承认了,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欣赏,如同匠人点评一件仿冒得几乎乱真的赝品,“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自己彻底置于暗处,再于最不可能处出手,掀了我的屋顶,乱了我的阵脚,比前些年倒是精进不少。”
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细节:“而且,素还真那样的人,若是真被逼到绝路同归于尽,动静不该只有这么点。”
欧阳上智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没什么温度。“你倒是学得通透,看得也够远。”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苦茶,这次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仿佛在品尝失败与机会交织的余味。
“不死,也要输。”他放下茶杯,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带着铁石般的决心,“我要他输得一败涂地,输到连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都变成彻底埋葬他的坟土。这一次,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珍视的一切,是如何因为他这未死之身,一步步崩塌殆尽。”
敞轩内炭火“啪”地爆出一星火花,映亮欧阳上智半边脸,那上面没有狂暴的恨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狩猎者的专注。他再次看向阿容,这次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利用,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尘封已久、却或许此刻正合用的利器。
“看来先生已经有计划了。”阿容陈述道,不是疑问。她伸手,用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让暖意更均匀地散发开来。她袖口那抹火焰般的红色在炭火映照下,仿佛真的在无声燃烧。
而欧阳上智转而说道:“嗯,你待着不动太久,出来活动活动吧。二弟死了,明面上的人有些群龙无首,我接下来要去专心针对素还真,我知道你不喜欢做这些学习之外的事情,但是先生现在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了,将所有人集中起来,时间到了,我会通知你的,确保在我向全武林登临武林至尊的位置时,所有人都要服从我。”
敞轩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月中天仆役清扫庭院的竹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