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在月中天待了许久,这次倒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咱们的欧阳先生正忙着给自己的霸业添砖加瓦,在知道阿容回去月中天后也没来找她了,让阿容真是捞了个清闲。
欧阳先生也不习惯让阿容跟在他的身边,他下命令的时候总是要顾及阿容,就怕她又不高兴地去改了,虽然事情完美解决,但就是风格不符的感觉。
自从几年前学得差不多了,能扔的担子,她都扔给了欧阳上智,不能扔得也交给了中垚他们,可以说她已经有四五年没有接触欧阳世家的事务了。
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对阿容而言,像一场意料之外的,悠长的假期,欧阳上智的遗忘对她来说并非冷落,而是莫大的馈赠。她乐得清闲,将那些曾经需要精密计算和无情抉择的事务彻底抛在脑后。
晨间的刀术修炼依旧是她一日之始的仪式。一个时辰,分毫不差。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单调而规律,是她庞大力量循环中最表层的,安全的宣泄口。
如今少了紧迫的威胁,这修炼便更像一种纯粹的身体记忆与精神冥想,而非对失控的预防。
金羽兰确实不常见了,偶尔在晨露未晞时,能在廊下匆匆一瞥,她已换上较为利落的出行装扮,眉眼间褪去了大半稚气,多了几分萧竹盈年轻时的明艳,却少了那份腼腆,代之以一种努力撑起的,属于月中天代表的沉稳。
她会停下脚步,眼睛一亮,喊一声“阿容姐”,然后在侍女或嬷嬷的轻声催促下,带着歉意匆匆离去。
阿容总是微微颔首,目送她的背影,心中了然:那个需要她理顺发辫的小女孩,正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更广阔却也更复杂的江湖。
这是一种自然的成长,阿容并不惆怅,反而有种旁观一株精心照料的植物抽枝展叶的平静。
倒是萧竹盈,似乎在这段意外的平静里,找到了新的寄托。
起初只是某日午后,萧竹盈精神稍好,命人打开尘封的衣箱,取出几匹江南来的柔软绸缎,对着日光比划,她看向静立一旁翻阅杂记的阿容,忽然道:“阿容,你来。”
阿容依言走近。
萧竹盈拉起她的手,指尖拂过她因常年握刀、采药而略显粗糙但骨节匀称的手指,又仔细端详她素净的脸庞。阿容安静地任她打量,如同任由一位技艺精湛的匠人评估一块原石。
“你这孩子,样貌是极好的,底子干净,骨相清润。”萧竹盈的声音带着一种恍惚的专注,仿佛透过阿容在看别的什么,又仿佛只是纯粹欣赏一件材料,“只是总这般素着,可惜了。我年轻时……也爱这些。
她并非客套。萧竹盈曾是名动武林的美人,她的审美带着旧日世家与江湖侠女交织的华丽与飘逸。或许是在金羽兰身上复刻自己旧影的执念得到了部分满足,或许是阿容身上那份与世无争的沉静激发了她某种被遗忘的、属于“母亲”或“长姐”的装扮欲,又或许仅仅是她需要一件事来填充漫长而倦怠的时光。
“夫人?”阿容轻声询问,眼中是惯常的平和,并无抗拒,也无热切,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阿容习惯如此。”
“习惯可以改。”萧竹盈的语气里带上一丝久违的,属于月中天主人的,不容置疑的轻柔力度,“女儿家,总该有几身像样的衣裳。不为取悦谁,就当……陪我解解闷,可好?”
最后那句“可好”,尾音微扬,带着一丝近乎讨好的脆弱,阿容听得出其中的复杂心绪:有命令,有请求,有移情,或许还有一丝对“正常母女相处”的模糊向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好。”
于是,一项新的日常加入了阿容在月中天的生活。萧竹盈兴致勃勃地翻出花样册子,与裁缝讨论样式、配色,亲手指点绣娘纹样。
她不让阿容穿那些过于华丽招摇的,反而偏好清雅含蓄的颜色:雨过天青的素罗,远山如黛的软烟,月白,藕荷,秋香色……料子务必舒适柔软,剪裁务必流畅飘逸,既能掩去阿容行动间的锐利,又不过分拘束。
阿容成了最配合的模样,量体时身姿笔直,试衣时顺从抬手转身,对萧竹盈的询问“这个颜色喜欢吗?”“袖口这样收可好?”
总是回答:“夫人眼光极好。”“听夫人的。”态度无可挑剔,仿佛这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新任务,与练刀、煎药并无本质区别。
然而,当第一套完整的衣裙上身,藕荷色的上襦配着月白长裙,外罩一层若有若无的纱帛,腰间丝绦轻束,勾勒出她常年锻炼下挺拔而流畅的线条时,连见惯美人的萧竹盈也怔了怔。
镜中的少女,依旧眉目清冷,但那份属于江湖的、刻意收敛的锋芒,被柔和的色彩与流畅的线条悄然包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矛盾美感,既有人间女儿的温润轮廓,又有非尘世的疏离气韵。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像任何一位武林闺秀,也不像萧竹盈记忆里任何一个具体的影子,她就是阿容,只是穿上了不一样的衣裳。
“很好……”萧竹盈走近,亲手为她理了理肩线,指尖触到微凉的衣料,眼中光影摇曳,不知是欣慰、怅惘,还是透过这身装扮,看到了某种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关于大家闺秀的可能。“阿容,你合该是这样的。”
阿容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衣料摩擦皮肤的感觉细微而持续,与粗布麻衣或方便行动的劲装截然不同。
这身装扮像个精致的壳,将她与外界隔开了一层更柔软的距离。她并不讨厌,甚至觉得有趣,这是一种新的扮演,对象不是织娘,而是一个由萧竹盈定义的,模糊的大家闺秀概念。
她配合着萧竹盈的心血来潮,学习更繁复的衣裙如何穿着行走而不绊倒,如何执杯盏,如何行更优雅的敛衽礼。
萧竹盈教得认真,阿容学得也快,她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让她能瞬间掌握要领,并精准复现。只是她的眼神始终平静,动作间缺乏那种发自内心的,属于闺秀的娇羞或婉约,更像一台执行指令精密的仪器。
偶尔金羽兰风尘仆仆地归来,撞见正在被萧竹盈摆弄发髻或尝试新妆的阿容,会愣在门口,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脸上慢慢绽开混合着惊奇与纯粹欣赏的笑容。
“阿容姐,你这样……真好看!”她的赞叹直接而真诚,不带丝毫嫉妒或比较。
在她眼里,无论是素衣布裙的阿容,还是罗衫翩跹的阿容,都是那个给予她温暖和指引的姐姐,只是换了种她未曾见过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样子。
阿容会从镜中对她微微弯一下眼角,算是回应。金羽兰便凑过来,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见闻,有时也会好奇地摸摸阿容衣袖上的绣花,感叹一句“娘亲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萧竹盈在一旁看着,疲惫的眼中会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柔和。这一刻,月中天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竟有种畸形的,却暂时安稳的家的错觉。
阿容享受着这错觉,她按时练刀,侍弄院中花草,翻阅杂记,偶尔被萧竹盈拉去试新衣,学习些无用的闺阁礼仪,听金羽兰回来讲述外面那些与她渐渐无关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