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8,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如同影子般的男孩。在某次集体心理评估后的自由陈述环节,他抬起头,看着博士,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平静语气说:“博士,我觉得…我活着,都是为了您。”
这句话在寂静的实验室里落下,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虔诚。未看到旁边有几个孩子,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对此抱有隐约的认同。在这样一个被完全掌控、与世隔绝、博士即是唯一意义来源的环境里,产生这种想法,几乎是一种必然。
然而,博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满意或受用,反而皱紧了眉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严厉。他打断了可能出现的其他附和,目光紧紧锁住C-38。
“C-38,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博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你必须立刻停止这种危险的倾向。”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C-38茫然地看着博士,似乎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博士进一步阐述,语气冰冷:“个体的存在价值,不应完全依附于另一个个体。这种彻底的精神依附,会导致独立人格的丧失,判断力的扭曲,是极其不健康且危险的。你的存在,首先是为了你自身生命系统的维持与潜在可能性的开发,其次才是…配合实验进程。记住,永远不要将你的生存意义完全寄托于他人,哪怕是我。”
这番话,逻辑清晰,甚至…符合某种普世的心理学常识。他指出了C-38想法中的错误,并将其定性为危险的倾向。他似乎在试图…纠正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尽管这种扭曲,恰恰是他自己一手塑造的环境所必然催生的。
他像是一个精心搭建了迷宫的工匠,却在迷宫中某个角落立下牌子,告诫走入者“此地禁止迷失”。牌子本身是对的,但立牌子的人,正是制造迷宫的人。
如今,未身处加仑城这片更大的、更加光怪陆离的“迷宫”之中。他回看自己的处境,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他不觉得老板怀沙是对的,怀沙的利用直接而赤裸,带着地下世界的残酷法则,无关对错,只有利益和生存。他不觉得基因至上酒馆里那套弱肉强食的价值观是对的,那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暴力与歧视。他也不觉得大寂静教堂所宣扬的那套秩序与救赎是对的,那力场让他生理不适,其下的表演性怜悯和僵化的规则,与他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格格不入。
在加仑的每一个角落,未始终对“人身自由被彻底禁锢”这件事,抱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性的高度警觉和回避。
他可以在俱乐部挨打,可以去做那些不堪的工作,可以翻捡垃圾,可以忍受饥饿和寒冷,这些痛苦他都能麻木地承受。但一旦他察觉到情况可能滑向彻底的、无法挣脱的囚禁——比如那次被特殊场所的打手锁在房间里,比如更早之前察觉到狼耳男子可能想将他带去某个“老巢”的意图——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妥协或周旋,而是近乎条件反射般地,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利用回溯的能力逃跑。
这种对“绝对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像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印在他的行为模式中。他甚至自己都未曾深思过这背后的原因,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漫长绝望中唯一被紧紧攥在手里的、关于“自我”的模糊底线。
他不感激帮过他的人。怀沙替他解围,包他食宿,交呼吸税,他接受,但内心毫无波澜。他知道这源于自己展现出的价值和那次急救带来的额外绑定,是一种交换,而非恩惠。他也不感激伤害他的人。那些擂台上的施暴者,酒馆里的嘲弄者,街道上的欺凌者,他们的存在如同风雨雷电,是这残酷世界的自然现象,恨他们…都显得多余且耗费精力。
感激与仇恨,这些浓烈的情感,似乎早已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被消耗殆尽,或是被刻意剥离了。
那么…博士呢?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蔓,突然缠绕上未几乎停滞的思绪。
博士现在…算是帮了他吗?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荒谬。博士是这一切的起点,是痛苦的根源,是那座白色监狱的缔造者。他施加的痛苦,他灌输的扭曲逻辑,他塑造的麻木…这一切,难道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帮助了未,让他能够在这吃人的加仑城里,像一株顽强的毒草般,以这种不堪的姿态存活下来?
是他的训练,让自己能承受俱乐部日复一日的殴打?是他的矛盾教育,让自己对怀沙的利用和这城市的种种不公能够冷眼旁观,而不至于精神崩溃?是他对人身依附的严厉批评,无形中在自己心底埋下了对彻底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使得自己还能保有自杀回溯这最后的手段?
如果…如果没有博士,自己是否会像一个真正正常的孩子,在第一次面对加仑城的残酷时,就彻底破碎,或是早早沦为某个势力的玩物直至消亡?
这个推论让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晕眩。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将施加痛苦者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帮助者,这是一种何其扭曲、何其可怕的逻辑!这简直是博士那套正确性悖论最恶毒的延伸和验证。
不。
未几乎是惊恐地、用尽全力地将这个念头掐灭,如同掐灭一簇即将引燃易燃物的火星。不能这样想。绝对不能。
他不能允许自己滑入那个深渊——将施虐者的行为进行合理化,甚至从中寻找益处。那将是对自我最彻底的背叛,是将灵魂最后一点残渣都献祭给那个制造了所有痛苦的源头。博士所做的一切,无论带来了何种间接的、扭曲的生存优势,其本质都是错的,是罪恶的,是不可原谅的。这一点,必须像铁律一样钉死在他的认知里。
博士没有帮他。博士只是创造了他这个工具,然后这个工具恰好在这片烂泥潭里,以扭曲的方式,还能勉强使用而已。这中间,没有恩情,只有因果,只有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巧合。
他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感受着俱乐部储藏室门外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和震动。怀沙的烟味似乎还残留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加仑城依旧在它的轨道上运行,冷漠而喧嚣。他需要思考的是下一顿食物在哪里,是如何在下一场表演中少断一根骨头,是如何避开雷蒙德那伙人的视线,是如何…在这无尽的循环中,维持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继续存在下去。
关于博士的思绪,被重新压回记忆的最深处,连同那份寒意与悖论,一起封存。有些门,不能打开。有些问题,不能深究。否则,那惨白的实验室灯光,将永远如影随形,将他现在所处的这片肮脏阴影,也彻底染上同样的、令人绝望的颜色。他承受得起痛苦,却未必承受得起这种…关于自身存在根源的、彻底的虚无与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