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象仪事件后的日子,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深潭,表面的涟漪看似逐渐平复,但深处的水流却悄然改变了方向。未不再刻意避开但,甚至偶尔会出现在但半敞的房门外,不进去,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确认什么,又或者仅仅是“路过”。有时是清晨,但刚整理好仪容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一抬眼就能看见未沉默地倚在门框边,灰色的眸子安静地落在他身上;有时是午后,但埋首于古籍或报告时,能感觉到门口投来一道目光的重量,停留片刻,又无声地移开。
这种出现毫无规律,也并非总是伴随着交流的意图。未只是存在,像一片习惯了漂泊的阴影,第一次尝试在某个固定的光源附近徘徊,不是为了取暖,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标记,或者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认知的、对“锚点”的本能靠拢。
但从最初的讶异到渐渐习惯。他学会了不去刻意招呼,只是继续手头的事,偶尔抬头对上未的视线,便轻轻颔首,或者问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今天天气好像不错”,或者“厨房好像烤了派”。未有时会简短地“嗯”一声,有时干脆没有回应,只是又站一会儿,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开始察觉到,未对他的不抗拒背后,是一种近乎放任的、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意味的坦诚。这种坦诚只针对某些领域。
有一次,但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关于边境地区古代魔文遗迹的残破拓片,未照例出现在门口,目光却被但手中一片描绘着某种残酷献祭仪式的图案吸引了。他走了进来,在但身旁站定,俯身看着那片拓片。
“这种捆缚方式,”未忽然开口,手指虚点着图案中祭品被束缚的细节,“绳结打在第三和第四肋骨间隙,绕过肩胛骨下缘,不是为了固定,是为了在挣扎时通过杠杆原理逐渐压迫肺部,最终导致窒息。效率不高,但痛苦很持久。”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描述一种工具的使用方法。但心头一凛,抬头看向他。
未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见过。在地下拍卖场,用来处理不听话的‘商品’。后来那个拍卖场被一伙流窜小帮派端了,主持仪式的人和大部分客人都死了。我就在外面,委托任务是负责警戒和清理漏网的守卫。”
他没有等但追问,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别人的经历:“那天很冷,雪把血迹盖得很快。结束后分到的报酬不多,但够买一把新的、带血槽的短刀,和足够支撑两周的压缩营养剂。”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把刀后来被某人的长矛戳碎了。”
但沉默地听着,手中的拓片变得沉重。他知道未在陈述事实,没有炫耀,没有忏悔,甚至没有多少情绪起伏。这更像是一种……交底。把他能说的、觉得可以拿出来“解释”自己的一部分,摊开在但面前。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经历过的一些碎片。肮脏,残酷,但这就是构成“我”的部分真实。你接受与否,它都在那里。
当但尝试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比如未那些异于常人的战斗本能是如何训练出来的,或者他是否还记得更早以前、关于出身或家庭的任何线索时,未就会立刻沉默下来。那层刚刚掀开一角的帷幕会迅速合拢。他不会找借口,不会撒谎,只是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顽固的空白,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连绝望都算不上疲惫。那是守口如瓶的领域,是连他自己或许都已刻意遗忘、或本能地判定为“绝对不可交出”的禁地。有时,但甚至能感到一丝极淡的歉意从未身上散发出来——不是对隐瞒的抱歉,而是对“无法满足但的探究”这件事本身,感到的一种无力的遗憾。
这种矛盾的状态,但清晰地感知到了。未在他身边感到舒服。这不是未用语言表达的,而是但从无数细微之处观察到的结论。当但阅读或书写时,未偶尔会拿起但放在一旁、关于草药或基础符文的入门书籍翻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当但因为处理棘手的文书而烦躁地揉眉心时,未不知何时泡好了一杯温度适中的茶,默不作声地放在他手边,然后迅速走开,仿佛什么都没做。
这种舒服,未自己未必能精准定义,但他能清晰地比较出来。和博士不同。博士给予过关注,甚至某种扭曲的温情,但随之而来的永远是实验、测试、评估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反悔。他会撤回关注,施加惩罚,或者将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温情是诱饵,是控制杆。和教会里其他修士也不同。他们或许保持礼貌,给予基本的生活所需,但这是一种职责性的、带有隔离色彩的“妥善对待”。和黑市的商贩、雇主更不同。那里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货币交易,一切明码标价,包括他的技能、他的身体、他的痛苦。情感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险的弱点。
不过在但这里,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中间状态。但会制止他的危险行为,会试图引导他适应规则,但出发点似乎不仅仅是职责和恐惧。但也会流露出真实的疲惫。但在他面前,不完全是一个完美的引导者符号。而但给予的包容,对他沉默的耐心,对他偶尔笨拙“表达”的接受却让未感觉到,这其中有一丝是给“未”这个个体本身的,而不是仅仅给“消灭了异邦骑士团的战略核武器”。
未不是傻子。博士教过他“爱”是什么。不是通过温情脉脉的教诲,而是通过展示其反面——控制、占有、利用、以及以爱为名的伤害。博士也曾对他产生过某种偏执的兴趣,那种混杂着探究欲、掌控欲和一丝扭曲欣赏的情感,博士称之为爱。未目睹过博士对其他实验体的所谓关爱如何迅速转变为残忍的抛弃。他也曾在黑市最肮脏的角落,为了活下去或换取必要资源,与人发生过纯粹的、交易性质的性关系。他见过各种极端的关系形态:从彻底的奴役到病态的依存,从短暂的抱团取暖到背后毫不犹豫的捅刀。
所以,当未审视自己心中对但逐渐滋生出的这种依赖、关注、以及想要靠近、想要确认对方安好的冲动时,他能够相对冷静地对其进行归类和分析。这种感情很特殊,不同于对博士那种混杂着恐惧、习惯和扭曲期待的复杂羁绊,更不同于那些毫无情感色彩的□□交易。它更……干净?也更让人无措。它让他想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或者“但可能需要”。
未不是羞于承认自己感情的人。在生存是唯一命题的世界里,羞耻感是奢侈品。他能够直面自己的欲望、恐惧,也包括这种逐渐清晰的、对但的独特情感。他可以对自己承认:我在意但。看到他痛苦不舒服。愿意为他做一些麻烦的、没有直接回报的事。和他待在一起时,神经不必时刻绷在断裂的边缘。这大概就是博士曾经试图扭曲定义、而黑市完全不屑一顾的某种正向情感联系。
他承认了。
但承认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无力感。
表达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所有细微的情感萌动之上。他想象过几种可能:告诉但自己的感受。但可能会惊讶,可能会回避,也可能会……接受?但即便接受,然后呢?
他可以想象一种画面:他们或许能在一起。以某种不为教会明面允许、但可以私下维系的方式。他可以帮助但处理一些但不方便出面的麻烦——他精于此道。但可以继续照顾他,教他更多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许真的能帮他在教会这套庞大的机器里,找到一个不起眼但安稳的缝隙,谋得一个身份,一个位置。他们可以分享同一屋檐下的时光,像现在这样,但看书,他待在一边;但处理文书,他也许能学着帮忙整理;但旧伤发作,他去找药或者……别的什么。
这画面甚至偶尔会让他死寂的内心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渴望都算不上的涟漪。
但是。
但是会死的。
这个认知冰冷而绝对。但是人类,是血肉之躯的祭司,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而他自己……不会。过往无数濒临绝境的经历都隐约印证了这一点。仿佛有什么东西捆缚着他的灵魂,不让他轻易解脱。
那么,即使但接受了他,他们之间注定是一场终点清晰的陪伴。他看着但从青年走向中年、老年,最终走向死亡。而他自己,可能依旧停留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里,带着关于但的所有记忆,再度坠入无尽的、没有但这个锚点的虚无和漂流之中。到那时,现在的这点舒服和在意,是否会变成更漫长痛苦的折磨之源?
想到这一点,未就觉得一切表达和行动都失去了意义。就像精心建造一座沙堡,明知潮汐迟早会来,那种建造过程中的专注和短暂喜悦,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预知色彩。
未待在这里,现在,只是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教会暂时提供了庇护(或者说囚笼),但提供了一种相对稳定、无需时刻厮杀的环境。而但的存在,让这个环境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了些许积极的意义。但这更像是一个暂停,一个迷茫旅途中的临时歇脚点。他看不到清晰的未来路径,也不知道当教会对他的观察得出某个结论,或者但的职责发生变动时,自己该何去何从。这种对未来的无望,进一步加剧了他情感上的无力感。既然注定是过客,既然终点早已写就,那么投入感情,无论是表达还是接受,都显得徒劳而危险。
与此同时,但的内心也经历着复杂的波澜。他同样敏锐地察觉到了未的变化,以及两人之间流动的那种特殊氛围。这不像朋友。朋友之间不会有如此深重的生命重量交织,不会有这种一方承载着惊人黑暗过去、另一方肩负着观察引导职责的微妙平衡,更不会有那些无声的、跨越正常社交距离的关怀与依赖。
但想更重视未。这种重视超越了祭司对引导对象的责任,掺杂着越来越多的个人关切、怜惜,以及一种被未那种奇特本质所吸引的兴趣。他喜欢未身上那种矛盾的气息——极度危险与偶尔流露的笨拙纯稚并存,冰冷的实用主义下藏着未曾完全泯灭的、对善与安宁的微弱向往。未像一面破碎又重新拼合的镜子,映照出世界残酷的棱角,又偶尔折射出一丝意想不到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坚韧微光。这光芒吸引着但,让他想要保护,想要看清,想要……靠近。
然而,未一直的隐瞒,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但想要完全信任的道路上。但信任未不会伤害自己,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它建立在“当前情境下”和“针对但个人”的基础上。未的能力源头、他真正的身世、他背后是否还有未知的牵连或威胁……这些巨大的空白,让但无法将自己完全交付,也无法在教会的审视面前,为未争取更多、更稳固的立足之地。他需要更多信息来评估风险,不仅仅是未对他人的风险,更是未自身所承载的、可能反噬他自己的风险。未的守口如瓶,某种程度上是将但置于一个两难境地:情感上想要相信和帮助,理智上却不得不保留疑虑和谨慎。
更现实的压力来自于时间。这段相对平静、允许他们这种特殊相处模式存在的假期并非永恒。但清楚教会的运作方式。初步评估结束后,要么是对未的安排提上日程,要么是但的职责发生变动。眼下这种朝夕相对、拥有相当自主互动空间的状态,就像偷来的时光,注定会被打破。
但对此感到忧虑,甚至有一丝隐痛。他习惯了未的存在,习惯了房间里多一道沉默的身影,习惯了去解读未那些无声的语言。他不敢深想假期结束后的分离,那不仅仅意味着职责的完成,更意味着一种已经悄然扎根的联系被强行撕裂。他知道自己可能会不舍,而这种不舍,已经超出了祭司应有的范畴。
两人之间最根本的不同,或许就在于对“喜欢”或“爱”的认知滤镜上。
但成长于相对规整的环境,尽管见过教会内部的倾轧和世间的苦难,但他对亲密情感仍保留着一种理想化的、未被彻底玷污的期待。他的喜欢带着探索的温柔,带着想要呵护的冲动,带着对可能性的憧憬。他会因为未的靠近而心跳微妙加速,会因为未难得的、直白的关切而心头温暖,也会因为未的隐瞒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感到烦恼和一丝伤感。他的情感世界,尚未被彻底冰封,仍有正常的悸动和期盼。
而未,则早已心死。不是没有情感能力,而是对情感的结果彻底不抱希望。博士的“教育”和黑市的经历,将他对于爱、喜欢、亲密关系的认知,彻底与痛苦、控制、背叛、短暂、交易捆绑在一起。他能识别自己心中对但产生的,是相对最接近正面定义的情感,但他无法相信这种情感能导向任何美好的、持久的未来。就像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饮鸩止渴,但因为这片刻的不渴太过真实,也只能继续饮下去,同时清醒地等待毒发时刻的到来。
这份关系如同在冰层上燃起的微弱篝火,两人围着它汲取短暂的暖意,但都心知肚明,冰层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渊,而冰层本身,不知何时会碎裂。在假期结束的钟声敲响之前,他们能做的,或许只是继续维持这脆弱的平衡,在沉默的陪伴和有限的交心中,品尝这份独特连接带来的、混杂着苦涩与微甘的复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