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林长生在月下立誓之后,身子竟一日好似一日。虽仍是孱弱,咳疾却渐轻了,脸上也见了些血色。
林如海只道是苍天垂怜,日日焚香祷祝。
黛玉更将弟弟看作命根子,汤药饮食,皆要亲尝了温度,方肯喂与他。
这日清晨,长生正倚在窗下看姐姐临帖,听得外间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闷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听着便教人揪心。
他搁下手中的《千字文》,轻声问:“姐姐,爹爹这几日咳得越发重了?”
黛玉笔尖一顿,墨迹便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间锁着愁云:“自母亲去后,爹爹便落了这心口疼的毛病。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剂药,总不见根除。前儿夜里,我又听见他在书房咳嗽了半宿……”说着,眼圈便红了。
长生垂下眼帘,小手在袖中慢慢攥紧。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节。
前世母亲贾敏早逝,父亲林如海悲痛过度,肝气郁结,又兼盐政事务繁剧,常年积劳,竟落下了心绞痛的症候。这病时好时坏,拖了几年,终是在他送黛玉进京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林家就此败落,那万贯家财竟成了填补贾府窟窿的集资——纵有金山银山,也护不住林黛玉被吃绝户。
他前世魂魄游荡时,曾听阴司鬼差吃酒闲话,说扬州城外有个“仁心堂”,里头的老大夫最擅调治这气郁之症。只是那医馆门庭破败,又专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法子,世人多视为江湖术士,不肯信他。
长生记得那鬼差说得活灵活现:“那老头子一手‘挑草’的绝技,能通经络,解郁结,多少心腹绞痛、胀闷欲绝的痧证,几板子下去便松快了。可惜哟,世人眼拙,只当是邪术歪道。”
“挑草”二字,乃是刮痧的别名,《世医得效方》中早有记述:“心腹绞痛,冷汗出,胀闷欲绝,俗谓搅肠痧。”
这症候,与父亲如今的情状,岂不正合?
长生心思电转,已有计较。
他抬起脸,扯了扯黛玉的衣袖,作懵懂状:“姐姐莫哭。长生昨夜……做了个奇梦呢。”
“哦?梦见什么了?”黛玉忙拭了泪,强笑道。
“梦见个白胡子老神仙,乘着朵紫云,落在咱们家后园那株老梅树下。”
长生眨着眼,声音又软又糯,“老神仙对我说,扬州城外有座破庙,庙里供着个专治心口疼的菩萨。若有人诚心带桂花糕去供了,菩萨便肯赐下良方。”
黛玉闻言,只当是孩童呓语,抚着他头发道:“弟弟定是日间听爹爹咳嗽,心里记挂,才做这梦。”
话虽如此,心下却不由一动。
谁知隔了几日,林如海在衙门里议事时,心绞痛发作,冷汗涔涔而下,面色金纸一般,几乎昏厥在公座上。众属官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抬回府来。
请来的大夫诊了脉,都摇头叹气,说“林大人这郁结已入膏肓,非药石可医矣”。
黛玉守在父亲榻前,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长生默默立在姐姐身后,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容,心中绞痛,更甚于前世的病苦。
他忽然上前,扑在榻边,握着林如海冰凉的手,仰起小脸,一字一句道:“爹爹,长生梦见菩萨了。菩萨说,城外有救命的法子。”
林如海气息微弱,勉强睁眼看他,长生满眼澄澈与急切,竟让他恍惚了一瞬。
他想起这儿子自“死而复生”后,便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言语见识。莫非…真是天意?
听完长生的话过后,林如海只觉得好笑,拿着桂花糕去请大夫?前所未闻。
下一秒。
“去……”林如海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对管家林忠道,“照长生说的,备桂花糕,出城……去寻。”
林忠领命,带着几个得力小厮,匆匆出了城,寻了大半日,眼见日头西斜,哪有什么破庙?
正灰心时,却见荒草丛中一段残墙,墙内歪斜着一块木匾,上书“仁心堂”三字,漆皮剥落,字迹模糊,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林忠心下一横,推门而入,只见院里荒草没膝,堂屋破败,供着一尊积满灰尘的药王像。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蹲在檐下,用个石臼慢吞吞捣着草药,见人来头也不抬:“今日不看诊,请回罢。”
“老先生,”林忠忙作揖,“我家老爷病重,听闻老先生有妙手,特来相请。”
老者冷笑一声,言语间满是讥讽:“妙手?老夫只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活儿,贵人金贵身子,怕是受不起。”
林忠想起长生嘱咐,忙奉上那包王记桂花糕,恭恭敬敬放在药王像前:“此乃我家小公子梦得菩萨指点,说此物可表诚心。万望先生慈悲,救我家老爷一命。”
那老者闻言,手中石杵停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在那包桂花糕上停留良久,又看向林忠焦急的神色,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也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