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只有永不停歇的电话铃声在疯狂搅动着这份死寂。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墙上日历被撕去的一页又一页,以及地图上那些代表着整编师团的旗帜,插上去,又拔下来。
“总座!36师急电!”
通讯参谋嘶哑的吼声撕裂了凌晨的死寂,他冲到地图前,甚至顾不上擦去脸上因为过度疲劳而流下的虚汗,“汇山码头方向,鬼子久攻不下,竟然放了‘特种烟’!前沿两个营没有防毒面具,阵地……丢了!”
张靖邦猛地回过头,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丢了就夺回来!让预备队上!”
“预备队……昨天填在罗店了!”
“那就从第98师抽人!把所有的预备队都给我填进去!”
李云归手中的笔尖在纸上剧烈颤抖。那所谓的“特种烟”是卑劣的催泪瓦斯,在毫无防护的阵地上,几百条精锐的性命,就因为一口气喘不上来,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然而,这只是开始。
电话铃声就像是催命的丧钟,此起彼伏,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上午,地图上的蓝色旗帜还是第11师;下午,就换成了第6师;到了晚上,那里已经是一片代表混战的灰色。
“吴口防线被突破!请求炮火支援!”
“炮兵团没炮了!!”
“税警总团第一支队伤亡过半,请求整补!”
“没兵了!让保安团顶上去!”
李云归站在角落里泪流满面,这些日子,她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在报纸上被誉为“国之精锐”的德械师、那些头戴钢盔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在这个狭小的作战室里,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被迅速划上红叉的代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不,这里连营盘都是流水的。
门口的卫兵换了一波又一波,因为连警卫营都被临时抽调去填补前线的缺口了。
负责后勤的刘副官跌跌撞撞地抱着一摞新的文件走进来,路过李云归身边时,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他手里抱着的不是文件,是命。
“李记者,麻烦让让。”刘副官的神色灰败得像个死人,“这是今天上午的阵亡名单……这桌子堆不下了。”
“刘副官……教导总队呢?半个月了……第一团撤下来整补了吗?”
刘副官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
“撤退?李记者,没有撤退命令。”他指了指窗外那片被战火烧红的天空,“那一带已经是混战区了。在那地方,能活过三天的都是命硬的,活过半个月的……那是鬼。”
说完,他轻轻挣脱了李云归的手,快步走出,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云归的目光扫过那摞文件最上面的一张。
那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娃娃兵,照片上还咧着嘴笑,穿着不合身的土布军装。
所在部队:暂编保安团。
保安团……
德械师打光了,调整师打残了,正规军填完了,现在连地方保安团这种拿着老套筒的娃娃兵都送来了……
李云归摇晃着走进洗手间,死死扣着洗手池的边缘,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混着胆汁呛得她眼泪直流。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那双曾经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恐怖的红血丝。
这半个月来,她强迫自己像个机器一样记录,像个战士一样坚强。可就在刚才,看到那个保安团娃娃兵照片的一瞬间,那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断了。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却洗不掉鼻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是几万人的血啊。
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家里还有家人等着回家的同胞。
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她想起第一天来指挥部时那种热血沸腾的豪情,觉得自己手里的笔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可笑。
在这绞肉机面前,她的笔算什么?她的报道算什么?
哪怕她把每一个字都写成血书,能换回哪怕一条命吗?能挡住那一发落下的炮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