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稳稳停在庆云楼气派的大门前,跑堂的伙计显然早已得了吩咐,热情而不失恭敬地将她们引至二楼一间临街的雅座。这里视野极佳,既能看清楼下戏台,又能望见窗外街景,且用屏风与外界隔开,清静又自在。
“先生,太太有什么吩咐?”
堂倌利落地送上热毛巾和香茗,周云裳熟门熟路的点了几样招牌差点,问那堂官儿,“今天排的什么戏?”
“今天排的是新芳先生的经典‘萧何月下追韩信’,再有一出是新来的越剧,唱的是梁祝。”
“越剧?”周云裳来了兴致,“越剧倒也新鲜,是谁唱?”
“是近来当红的生旦,姚先生和郭先生。”
堂倌指了指楼下街角的海报,海报上是两位女子穿着戏服的扮相。
“不是生与旦么?怎么是两位女子?”
李云归看着街角的海报有些诧异,那堂倌便道:“这位小姐想来听得少,这越剧呀,最开始清一色是男班,唱的那是‘落地唱书’。真要说起女班,那得说到民国十来年的事儿了,说是当时当地有些开明的乡绅,觉着女子唱戏也别有韵味,就试着办了第一个‘女子科班’。谁承想,这批姑娘出师后来到辰海,一下子就唱红了!”
堂倌将戏单子递到李云归手里,只见那越剧小字后,写着‘全女班’三个字,于是又问到,“这也就是说,不仅是小生,便是老生这等,也都是女子扮的?”
“小姐聪明。”堂倌借机夸了一句,道:“要说这全女班为啥这么红呢?一来,是新鲜!女子扮小生,俊俏风流,没了男子的粗犷,多了几分文雅温柔,太太小姐们看着亲切,格外爱捧场。二来,这越剧的腔调本就软糯婉转,由姑娘家的嗓子唱出来,更是情真意切,娓娓动听,正对咱们辰海观众的口味。所以不到十年光景,这‘全女班’反倒成了主流,把老派的男班都给比下去啦!”
“竟然还有这么个说法,看来这次让咱们赶上了。”周云裳给陆晚君递了个眼神,陆晚君便从口袋里拿了些钱打赏了堂倌,堂倌连忙道谢,喜笑颜开的下去了。
关上包厢的门,陆晚君回头便瞧见李云归看着自己偷笑。她走到李云归身旁,低声问:“做什么瞧着我笑呢?”
“女子扮小生,俊俏风流,文雅温柔,太太小姐们看了格外亲切喜欢……”李云归不答话,只是又把堂倌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
周云裳听她这样说,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也扭头看向陆晚君,看了半天,道:“你别说,还真是。”
“就是黑了点。”
临了周云裳又补充了一句。
语气里满是打趣。
陆晚君被两人看得耳根发烫,故作严肃地轻咳一声:“妈,云归,戏要开场了。”
李云归却忽然举起一直放在膝上的相机,对着陆晚君轻声说:“别动。”
陆晚君下意识地站直身子,窗外漏进的光线恰好勾勒出她清隽的侧影。深色大衣衬得她身姿挺拔,许是方才被调侃得有些不自在,眉眼间带着几分赧然,更添了几分书卷气。
“咔嚓——”
李云归满意地放下相机,眉眼弯弯:“这张洗出来,我要题字——陆家小生。”
周云裳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持重的彭书禹都忍不住弯了嘴角。台上锣鼓声适时响起,掩盖了陆晚君微不可闻的叹息,却掩不住她眼中那抹纵容的温柔。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经典曲目,再加上是红了多时的戏班演出,整场表演都恰到好处,无功也无过,周云裳与彭书禹不时跟着鼓点也能哼出个一二来,李云归虽看的不多,对戏曲也颇为感兴趣,看得也很是入神,倒是陆晚君,不知是因为近几年在军队中的打磨,让她的心思更难沉浸在这样的故事里,还是本就对戏曲不太感兴趣,整出戏间总是难以代入。
她不是低头默默喝茶,便是心不在焉地剥着瓜子,目光时不时飘向楼下喝彩的观众。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地落在身旁的李云归身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随着剧情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听到妙处时眼中闪烁的光彩。
一出戏终了,台下掌声雷动。看得入神的几人这才回过神来,周云裳一转头,正瞧见陆晚君慌忙收起打了一半的哈欠,忍不住嗔道:“你这孩子,这么好的戏都快睡着了?”
“哪有。”陆晚君强撑着否认。
众人说笑了一番,不多时,楼下锣声响起,是越剧要登场了。
有了先前堂倌说的一番话,大家对这全女班早已经是十分期待,便是陆晚君也坐直了身体,专注的看向了戏台。
楼下锣声再起,却不再是方才京剧的铿锵激越,转而化作一阵清越婉转的丝竹之声,如江南烟雨,丝丝缕缕地漫入雅座。戏台帷幕徐徐拉开,背景是绘着亭台楼阁的软幕,灯光也柔和下来。
一位身着书生襕衫的“小生”翩然登场。正是那海报上的姚先生所扮的梁山伯。只见她步履从容,眉目清朗,虽是由女子扮演,却并无半分娇揉,反将少年书生的敦厚儒雅、不谙世事演绎得淋漓尽致。紧接着,郭先生扮演的祝英台也上了场,罗裙摇曳,眼波流转,将少女的聪慧灵秀及隐藏身份的秘密情愫拿捏得恰到好处。
“妙啊,”周云裳轻声赞道,“这女子扮的小生,果然别有一番清雅味道。”
李云归看得入神,下意识地点头。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梁山伯”,那由女性演绎出的、去除了一般男小生可能有的粗粝而更显纯净的君子之风,让她心中莫名一动。她不自觉地,悄悄侧过脸,看向身旁的陆晚君。
陆晚君此刻也全然沉浸在了戏中,方才的困倦早已一扫而空。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当台上演到“草桥结拜”,梁山伯对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毫无怀疑,真心引为知己时,陆晚君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李云归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戏至“十八相送”,祝英台百般暗示,而梁山伯却懵然不解。台下观众发出善意的轻笑,周云裳也笑着摇头:“这书呆子!”彭书禹则叹道:“有些事,最亲近的人,反而最难看清。”
“最亲近的人,反而最难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