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君微微皱眉,细细咀嚼着彭书禹这句说者无心的话,却无意中对上了李云归的目光,然而,只那么一下,李云归便很快转过脸去,专注看向了戏台。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台上,祝英台唱腔哀婉,借物抒情,字字句句都是试探,都是无法言说的女儿心事。那婉转的唱词,此刻听在李云归耳中,竟像极了她自己心底那些盘旋萦绕、却无法对陆晚君宣之于口的情愫。她再次看向陆晚君,只见对方眉头微蹙,眼神复杂地落在台上那对因身份阻隔而坎坷重重的恋人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慨叹,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
“你爹爹不肯把亲退,我梁家花轿先来抬!杭城请来老师母,祝家厅上坐起来。聘物就玉扇坠,紧紧藏在袖管内。玉蝴蝶,玉扇坠,难道不能夫妻配?”
当演到“楼台会”,梁山伯得知真相,悲愤交加,与祝英台互诉衷肠时,那由女小生唱出的悲音,少了几分男性的暴烈,却多了几分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缠绵。
陆晚君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
看着台上的梁山伯,李云归忽然想起那天,陆晚君对她坦白身份时的眼神,有脆弱,有决绝,也有隐晦的期待。这与台上梁山伯得知真相时的震惊与痛苦,何其相似?只不过,她们的角色恰好对调了。
最后一折是“化蝶”,哀婉的曲调达到顶峰,梁山伯与祝英台如同绚丽的彩蝶在台上翩跹起舞,一同跃入了坟墓中。
雅座里一片寂静,周云裳已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彭书禹也轻轻叹了口气。
灯光复又亮起,戏已终了。台下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李云归和陆晚君仍沉浸在戏文的余韵里,不由泪流满面,一时都没有说话。这出《梁祝》,好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她们各自隐藏的心事,也照见了横亘在她们面前的、现实与身份的重重阻碍。
陆晚君率先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声音有些低哑:“……唱得真好。”
“是啊,”李云归轻声应和,目光仍落在陆晚君侧脸上,意有所指,“只是这梁山伯,也太迟钝了些。身边人的心意,竟要等到生死相隔才能明白。”
陆晚君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倏然抬眸看向李云归。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传递。
“想不到这越剧竟能讲这百年来家喻户晓的故事演绎得如此可歌可泣,着实唱的不错。”
周云裳意犹未尽的看着台上谢幕的一生一旦两位女士,叫来了堂倌忍不住给了两位角不少打赏。
“这位太太,您这给的可不少,若是不急,不妨稍等片刻,两位先生想上来亲自谢过呢。”
片刻后,堂倌又进了包厢,周云裳闻言后头看了一眼彭书禹,彭书禹颔首默许,于是周云裳笑道:“那自然是好,请她们过来吧。”
不多时,雅座的门被轻轻推开。方才在台上光彩照人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已卸去部分浓墨重彩的舞台妆,换上了素雅的常服。虽褪去了戏台上的光华,但二人举止从容,眉目间依旧带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清朗气度。
“姚水娟,郭彩萍,谢太太厚赏。”扮演梁山伯的姚水娟率先开口,声音比台上更清润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拱手行礼。郭彩萍也随着她盈盈一拜。
“快不必多礼,”周云裳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是二位唱得好,这《梁祝》不知听了多少遍,唯有你们这全女班的演绎,让人格外动容。”
姚水娟谦逊一笑:“太太过奖了。不过是尽力揣摩人物心境罢了。”她说话时,目光坦然,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风骨。
李云归忍不住赞叹:“姚先生能将戏中人揣摩至此,令人共情,着实不易。”
姚水娟看向李云归,目光在掠过她身旁的陆晚君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微笑道:“这位小姐谬赞了。其实,演戏如同照镜,演的是古人,照的却是今人心事。小姐能共情,想必也是性情中人,才能这般入戏。”
郭彩萍也柔声接口道:“正是。这《梁祝》之所以动人,便是因这‘知音难觅,真情难诉’八字。世间桎梏繁多,能得一知己,冲破樊笼,殊为不易。”
郭彩萍话音落下,姚水娟的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她的侧脸上,那眼神里含着无需言说的深意与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
这一幕,恰好落入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晚君眼中。她看着这两位在台上演绎千古绝恋,在台下亦显得如此契合的“先生”,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无需宣之于口的理解与支撑,让她在纷乱的心绪中,看到了一种模糊却坚定的可能。
周云裳看着二人,越看越是喜欢,不禁问道:“不知二位先生,平日里可唱堂会?”
姚水娟收回目光,得体回应:“承蒙太太抬爱,若是相熟的人家,环境清静雅致,偶尔也是去的。”
“那可太好了!”周云裳眉眼弯弯,回头征询彭书禹的意见,“大姐你说呢?再过不久,家里或有些热闹,届时若能请到二位过来聚一聚,助助兴,岂不是好?”
从台上精湛的表演,到此刻台下得体的谈吐,彭书禹心中对这两位自食其力、气度不凡的女子早已生出几分亲近。见周云裳询问,她便温和一笑,颔首道:“若能得二位先生届时拨冗前来,舍下定然蓬荜生辉。”
姚水娟与郭彩萍对视一眼,见两位主家如此和蔼大方,毫无寻常富贵人家的倨傲,心中亦是好感倍增。姚水娟代表二人含笑应承:“两位太太太客气了。若届时班子里没有排戏,我们一定到场,定为太太们唱几出拿手的。”
“好好好,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周云裳欢喜地应下。
又闲谈了几句戏曲行当的趣事,姚、郭二人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再次郑重谢过打赏。
送走两位先生,周云裳看了看腕表,才惊觉时间流逝:“哟,两出戏听完,竟已到午时了。我瞧着时候也不早,便叫上菜吧?”
陆晚君听到这话,便起身去找堂倌上菜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