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的任命一经公布,便如同投石入湖,激起层层涟漪。新科进士们的议论还未平息,京城各方的目光便已悄然聚焦于这位“庶吉士衔外放试职”的特殊新贵。
他的特殊履历、殿试上关于“经世致用”的言论,以及那一日恩荣宴上的交锋,使得他不仅在同科中名声大噪,更进入了朝中某些势力的视野。
离京前最后几日,迟晏下榻的会馆一改往日的清静,访客络绎不绝。
首日午后,便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登门,自称是吏部右侍郎严府上。来人态度恭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呈上一份厚礼,说是侍郎大人欣赏迟晏才华,特赠程仪。言语间,更隐晦提及严侍郎主管部分官员考绩,暗示迟晏若在石埭遇到难处,或将来有意回京,侍郎府“或可略尽绵力”。这已是颇为直白的拉拢。
迟晏面色平静地收下礼单,却未碰那些箱笼,只对那管家道:“严侍郎厚意,下官心领。然外官赴任,有朝廷规制,不敢逾越。侍郎清望,下官仰慕已久,他日若有公事需请教,定当依礼拜谒。至于私谊馈赠,实不敢受,恐污侍郎清名。”他言辞谦逊有礼,却又界限分明,将那份厚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收下了几册严府“恰好”多出的、关于江淮风物及钱粮刑名的书籍笔记,算是全了对方颜面,也表明自己只接受“公事”范畴内的提点。
那管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未再多言,告辞而去。
当夜,又有不速之客。来人身着常服,气质精干,自称是某位在江南经营盐业的巨商在京中的管事,奉家主之命前来“结交”。话里话外,透露出石埭虽贫,却毗邻长江水道,且山区或有零星矿藏,若迟晏“懂得变通”,将来在税课、路引、乃至一些“无主之地”的开发上,商家自有厚报,并可助其“打点”上下,使考绩优异,早日调离苦地。
这一次,迟晏的脸色冷了下来。他盯着对方,缓缓道:“本官赴任,乃为朝廷牧守一方,抚育黎民。石埭百姓疾苦,正待朝廷德泽。商人逐利,天经地义,然须守法循章,于国有益,于民有利。若行那违法乱纪、盘剥地方、与民争利之事,莫说本官不允,便是朝廷法度,亦不容情。阁下请回,转告贵家主,安心本业,毋生妄念。”
那管事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难看地走了。
第二日,拜访的却是两位同科进士。一位是二甲中游、同样出身寒微的举子,对迟晏颇为敬服,真心前来讨教外任经验,并坦言自己将赴任某县县丞,希望能与迟晏互通消息,守望相助。迟晏对此人观感不错,与之恳谈良久,交换了对地方实务的一些看法,并约定保持书信联系。
另一位,则是那位曾在恩荣宴上出言讥讽的郑澜。他此番前来,脸色颇不自然,言语间虽仍有几分傲气,却也透出些微示好与试探之意,大意是松江郑家与江南一些士绅颇有往来,若迟晏在石埭需要地方乡绅支持,或可代为引荐。迟晏心中明镜一般,知晓这背后或许有郑家或其姻亲侍郎的授意,意在缓和关系,并试图建立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他依旧不卑不亢,只道:“为官一任,自当结交地方贤达,共谋桑梓之福。若有正途,自当请教。郑年兄好意,心领了。”既未完全拒绝,也未明确接受,留足了余地。
最让迟晏感到意外的,是第三日傍晚,一位身着青衫、举止从容的年轻文士独自来访,未带任何随从礼物,只递上一封简函。函上字迹清峻,落款是“周继善”。
迟晏连忙将人请入。
那文士微笑道:“迟年兄不必客气。周榜眼本欲亲来,奈何琐事缠身,特命在下前来致意。榜眼言,那日恩荣宴上,年兄一席话,令他深有感触。他日若有暇,盼能与年兄煮茶论道,再叙经世之志。”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手抄册子,“此乃榜眼平日读史札记,内有些许关于地方治理、赈灾备荒的偶得,或于年兄石埭之行略有裨益。非为馈赠,乃同道切磋。”
迟晏郑重接过,翻开一看,里面果然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读书心得、史案例证,以及一些对时政的思考,虽非系统论述,却处处可见其用心与见识。这份“同道切磋”之礼,远比金银珍宝更显诚意,也更高明。
“周榜眼厚意,晏感激不尽。请转告榜眼,他日必当登门请教。”迟晏诚恳道。
文士含笑点头,又道:“榜眼还有一言相赠:石埭虽困,然民风或朴。为政之道,首在得人。因地制宜四字,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望年兄慎思明辨,徐徐图之。京中若有不便之处,可凭此信物至城南‘清音阁’寻一姓顾的琴师,或能稍解讯息传递之难。”言罢,留下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环佩,告辞而去。
这已近乎是提供一种隐秘的联系渠道了。迟晏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环佩,心中微动。周继善此人,观其恩荣宴上言行,以及此番举动,不仅才华出众,心思缜密,更似乎有着超越一般新科进士的视野与能量。他的拉拢,显得更为含蓄、长远,也更契合迟晏自身的理念。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关注更不知凡几。迟晏能感觉到,自己这几日的行踪,似乎都落在某些视线之中。但他行止如常,除了必要的拜访和收拾行装,便是闭门读书,整理思绪,勾勒石埭可能的施政方略,对任何窥探都视若无睹。
终于到了离京之日。天色微熹,晨雾弥漫京城街道。迟晏的行李早已收拾停当,只有几箱书籍、几件衣物,以及必要的文书印信。那名老实的老仆已套好马车,在会馆后院等候。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数月的简陋客房,推开房门。走廊尽头,却见一人负手而立,似是等候多时,正是王主事。
“王大人?”迟晏有些意外,连忙上前见礼。
王主事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叹道:“知道你今日启程,特来送送。京城水深,你能如此应对,颇为不易。”他目光中带着欣赏与一丝忧虑,“石埭之事,我已托人打听。那地方……唉,确是个火坑。县衙积弊已深,胥吏盘根错节,百姓困苦,盗匪偶发。你此去,务必万事小心。‘便宜行事’是权,也是险。遇事多思,缓行急策,尤其钱粮刑名,最易授人以柄。”
“多谢王大人提点,学生铭记于心。”迟晏真心感激这位同乡前辈的数次照拂。
“还有,”王主事压低声音,“朝中对你此番任命,看法不一。杨阁老似有保留,徐阁老与高尚书倒是颇为期许。陛下……心思难测。你这‘庶吉士’头衔,既是护身符,也是招风旗。石埭若真有起色,固然是大功一件;若稍有差池,恐责难立至。切记,稳字当头,实绩为先,莫要急切,更莫要轻易卷入……某些是非。”
这番话,已是推心置腹。迟晏深深一揖:“学生明白。定当谨言慎行,实心办事,不负皇恩,亦不负大人期许。”
王主事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此信予池州府一位故交,他在府衙任经历,或能提供些当地实情。非到必要,勿用。”说完,拍拍迟晏肩膀,“去吧。盼你早日做出成绩,风风光光回京。”
辞别王主事,迟晏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缓缓驶离会馆,驶出朝阳门。
京城高大的城墙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身后。官道两侧的景色从京郊的繁华村落,逐渐变为田野阡陌,又慢慢染上南方的葱茏之色。
车厢内,迟晏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思绪纷飞。严侍郎的权势暗示、盐商的利益诱惑、同科的亲近与试探、周继善的含蓄结盟、王主事的恳切叮嘱……各方势力的拉拢与关注,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他离开京城之际,已然悄然撒开。
而他,将携带着翰林院庶吉士的虚衔与“便宜行事”的特权,孤身一人,投入石埭那片贫瘠而复杂的土地。他知道,那里的挑战,将远比应付京城的拉拢更为具体、更为艰难。
那里有嗷嗷待哺的饥民,有盘踞地方的胥吏豪强,有积压的陈年旧案,有贫瘠山地的生存难题。他带去的,除了几箱书、一颗决心,便只有脑中那些跨越时代的见识与无数次逆境求生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