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亲勘东山归来的数日间,石埭县城内外,看似依旧沉寂,暗地里却有几股力量,因他的一系列举措而悄然加速流转。
首先搅动起来的,是那份迟晏亲自拟定、由冯简安排书吏誊抄后张贴于县衙门口及城内几处要道的告示。
告示的内容,尤其是“严禁胥役勒索例钱”与“鼓励举报”两条,如同两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底层胥役和部分胆大百姓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张贴当日,衙门口便聚拢了不少识字或不识字的百姓,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负责宣讲的胥吏念得有些磕巴,语气也少了几分往日的高高在上。围观者的神情,起初多是麻木和怀疑,但随着宣讲进行,一些人的眼中开始闪烁起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
然而,更深层的震动,发生在县衙内部。告示一出,各房胥吏私下议论纷纷,尤其户房、刑房等常与百姓直接打交道、油水相对较多的部门,气氛更是微妙。不少人心中惴惴,既恼恨新县令断了些财路,又畏惧那“重惩”和举报箱。几个平日里跋扈惯了的衙役,在街头收敛了不少,但背地里难免怨声载道。
冯简的廨舍里,接连两日都有心腹书吏悄然进出,密谈良久。告示的内容,显然超出了冯简最初的预料。他原以为这位年轻知县初来乍到,无非做些表面功夫,立立威,查查旧账,最终还是要依靠他们这些地头蛇来运转衙门。可这告示,直接切中了胥吏系统的要害,更透露出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可能“搅局”的苗头。再加上东山之行和仓粮敲打,冯简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位新上司的意图与手段。
“东翁,这迟大人,怕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告示,摆明了是要收买人心,断咱们的根啊!”户房钱书吏苦着脸道。
刑房严书吏也在场,他神色相对平静,只道:“大人新官上任,总要有番作为。告示所言,亦是正理。我等只需谨守本分,依令行事便是。”
冯简瞥了严书吏一眼,眼神深邃。严书吏近来的表现,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去东山后更是寡言,但办事依旧利落。他暂时按下心中疑虑,对钱书吏等人道:“慌什么?告示是告示,执行是执行。石埭这地方,光靠一纸空文,能成什么事?举报箱?呵,你们觉得,有几个人敢往那箱子里投东西?就算投了,查不查,怎么查,还不是衙门说了算?至于清理沟渠以工代赈……哼,他那点俸银,能支撑几天?常平仓的粮食,没有我的首肯,他一支笔就能动?”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不过,这位迟大人,看来不是个安分的主。东山那边,他怕是看出了些什么。李猎户那事,还有那布条弩机,严书吏,你要‘好好’查,但也要‘仔细’查,明白吗?”
“卑职明白。”严书吏垂首应道。
“当务之急,是把他‘以工代赈’这事,给他‘办好’。”冯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不是要招募二十个贫民吗?去,找些最老实、最木讷、家里最穷的,最好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工钱嘛,按他说的给,粮食也按他说的管,但活计……可以安排得‘妥当’些。明白我的意思?”
钱书吏眼睛一亮:“东翁高明!让他这‘善政’,变成笑话,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就在县衙内部暗流涌动之际,城南“清音阁”内,迟晏的信件经由顾琴师之手,正以某种隐秘的渠道,快速传递出去。顾琴师是个清癯的中年人,指节粗大,抚琴时却异常轻柔。他收到陈老仆暗中送来的密信,验看无误后,并未多问,只微微颔首,当夜便将信卷成细条,塞入特制的琴轸之中,交由一位信得过的、往返于池州与金陵之间的行商带出。
这条线能否发挥作用、何时发挥作用,尚属未知。但至少,迟晏在石埭不再是完全孤立无援,他发出的声音,有机会被某些更高层面的力量听到。
告示张贴的第二天,“以工代赈”招募贫民清理沟渠的事情,便由户房具体操办起来。果然如冯简所料,报名者寥寥,且多是些老弱或过于老实巴交之人。最终勉强凑够了二十人,在两名衙役的“照看”下,开始在县衙后街及附近几条主要排水沟渠进行清理。
迟晏亲自去现场看过一次。那些民夫干活确实卖力,但效率低下,工具简陋,且那两名衙役虽不公然呵斥,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引导民夫去清理一些无关紧要或难度极大的地段,对于真正淤塞严重、影响环境的沟段,反而进度缓慢。民夫们默默承受,不敢多言。
迟晏看在眼里,并未当场发作。他叫来负责此事的户房小吏,只吩咐道:“清理沟渠,是为改善城中环境,防止疫病,惠及所有百姓。要挑紧要处、淤塞处先清理。工具若有不足,可报上来设法添置。民夫辛苦,每日两餐要足量,工钱当日结清,不得克扣。”
小吏唯唯诺诺应下。
回去后,迟晏将陈老仆唤来,低声嘱咐几句。次日,陈老仆便“偶然”出现在清理现场附近,与个别面相老实、干活实在的民夫攀谈,递上水囊,闲话家常,了解他们家中情况,对这份“工”的看法,以及有无遇到刁难。陈老仆为人忠厚,又曾是底层百姓,很快便与几个民夫熟络起来,获取了一些真实信息:衙役确实有故意拖延、引导去难清理处的迹象;每日两餐的粥,稀薄度时有变化;工钱倒是当日结了,但有人抱怨被暗中克扣了几文。
这些信息,迟晏一一记下,暂不声张。他要让冯简等人先表演。
另一方面,严书吏对布条和弩机的秘密调查,在迟晏的授意和冯简的“关注”下,以一种看似按部就班、实则暗藏机锋的方式进行着。他派出的亲信衙役张虎、赵小五,明面上在县城几家铁匠铺和成衣店例行询问,暗地里却通过一些江湖上的眼线,打听去年秋冬是否有外地商队或护院在池州府境内丢失物品或人员,特别关注与乔家、闵家有往来或冲突的商队。
数日后,张虎带回一条模糊的线索:去年九月,曾有一支从徽州来的小商队途经池州,据说在靠近石埭的江段附近夜宿时,丢过几件行李,其中包括几套深蓝色的护院短打服饰。商队损失不大,并未报官,只是私下抱怨了几句便继续赶路了。至于弩机,县城铁匠铺都声称没做过,但有个老铁匠私下透露,东山里头有些村子的猎户,会自己找铁匠买些边角料,回去琢磨着做点小玩意,弩机或许有,但绝非出自正规铺子。
同时,关于李猎户的调查也有了进展。赵小五通过一个曾在东山采药的药农得知,李猎户失踪前,似乎与闵家一个叫“疤脸”的护院头目有过争执,具体缘由不明,但有人听到李猎户怒骂“欺人太甚”、“断了老子活路”。而“疤脸”此人,是闵家老爷闵德昌手下得力打手之一,负责看守闵家在东北山区的几处茶山和林地,据说手段狠辣,在乡间颇有恶名。
李猎户与闵家护院有冲突,失踪时间与劫案接近;劫案现场附近发现可能与外地护院相关的布条,以及疑似猎户自制但可能用于非常途径的弩机;闵家在东山势力庞大,有压制消息的能力……几条线索隐隐指向了某个方向。
但这一切都还是间接推测,缺乏铁证。闵家在当地树大根深,没有确凿证据,贸然触动,极易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发强烈反弹。
迟晏将严书吏召来,屏退左右,低声道:“严书吏,李猎户与‘疤脸’冲突之事,以及布条线索,务必保密,仅限于你我及张虎、赵小五知晓。继续暗中查访,重点是找到李猎户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想办法摸清‘疤脸’及其手下常活动的地点、规律,以及他们与乔家、刘癞子那边是否有勾连。记住,只查,不动。”
“卑职明白。”严书吏肃然应道。他此刻已隐隐感到,这位年轻知县所图非小,且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跟随这样的人,或许风险巨大,但也可能……是一条不同的路。
就在迟晏明面推行“善政”、暗中调查劫案与豪强的同时,他的第三项举措——重新核查赋税减免申请——也悄然启动。他在二堂设了一个简易的值房,每日抽出一个时辰,亲自接待前来陈述冤屈或申请减免的百姓。为减少百姓恐惧,他特许可由族老或识字者代诉,且不必下跪。
起初几日,门可罗雀。百姓的恐惧和怀疑根深蒂固。但渐渐地,随着告示宣讲和清理沟渠民夫将知县老爷“似乎不太一样”的消息带回街坊,以及个别胆子大、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情况开始变化。
第一个来的是一个替同村孤寡老人代诉的老秀才。老人租种的地属于乔家,去年遭了山洪,几乎绝收,但乔家管事依旧逼租,县衙户房之前以“证据不足”驳回减免申请。迟晏仔细询问了受灾地点、时间、大致损失,又让老秀才回去找几位同村老人联名作保,并答应会派人去实地勘看。他没有当场承诺减免,但态度认真,记录详实,让老秀才感激涕零地走了。
消息不胫而走。前来陈述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虽然大多依旧是些鸡毛蒜皮或证据模糊的诉求,但迟晏都耐心听取、记录,并给出“调查后再议”的答复。他通过这个过程,不仅收集了大量一手民生信息,更重要的,是让“知县老爷愿意听百姓说话”的印象,开始在一些最底层的百姓心中萌芽。
当然,阻力也随之而来。户房钱书吏很快便“发现”了问题,向迟晏禀报:“大人,近日前来申请减免者甚众,其中多有虚报灾情、企图逃税之辈。若一一核查,耗时耗力,且恐助长刁民侥幸之心。是否……酌情收紧?”
迟晏看了他一眼,道:“核查本官自有分寸。是否虚报,需有实证。百姓若非真有冤屈,何苦来衙门陈述?钱书吏,你主管户房,熟稔地方田亩赋税,正该借此机会,厘清积弊,核实真伪,岂能因怕麻烦而将百姓拒之门外?莫非……其中真有不可言说之处?”
钱书吏汗流浃背,连称不敢。
就在这明暗交织、各方角力之中,石埭县悄然度过了迟晏上任后的第一个月。
表面看来,县衙运转如常,冯简依旧恭敬勤勉,各项事务似乎都在“正常”推进。暗地里,迟晏的几项举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尚未掀起滔天巨浪,但涟漪已经扩散,水下的生物开始感到不安,开始调整游动的姿态。
告示让胥吏收敛又怨愤;以工代赈在“精心”安排下成了低效的样本,却也成为迟晏观察底层和收集信息的窗口;赋税核查触动了一些既得利益者的神经,却也给绝望的百姓带来一丝微光;而东山劫案的调查,更是在隐秘中触及了地方豪强最敏感的神经。
迟晏知道,自己点燃的引线已经滋滋作响。冯简和其背后的势力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的反击可能以各种形式到来。而闵家、乔家那些地头蛇,一旦察觉到威胁,反应可能更加直接和暴烈。
但他没有退缩。站在二堂书房的窗前,望着石埭阴霾的天空,他目光沉静而坚定。
棋盘已布,棋子已动。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硬碰硬的较量。而他,不仅要守住自己的阵地,更要在这片贫瘠而板结的土地上,一步步开拓出新的空间,播下变革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