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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第1页）

安远县学，坐落于县城东南角，青砖黛瓦，古柏森森，自有一番庄严肃穆的气象。当迟晏持着知县的手谕，踏入那扇象征着知识圣地的朱红大门时，心中亦不免泛起一丝波澜。这是他来到此世后，第一次真正进入官方的教育机构，也是他科举之路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考课设在县学的明伦堂内。参与此次考课的童生约有三十余人，大多衣着光鲜，举止间带着城里人或家境优渥者的优越感。他们三两成群，低声谈笑，目光偶尔扫过独自一人、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迟晏时，不免带上一丝好奇与审视。迟晏“人渣”的过往主要在靠山村及青浦镇流传，在这县城之中，知者甚少，众人只知他是个得了县尊特准的乡下童生。

主持考课的李教谕是个面容清癯、目光严厉的老者，须发皆白，一身儒袍浆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他简单训话，强调考课纪律与院试重要性后，便开始了第一场模拟考试。

题目是标准的四书义题：“子曰：君子不器。”

看到此题，迟晏心中微定。此题出自《论语·为政》，看似简单，实则内涵深刻，很能考察学子对儒家君子人格的理解。他略一沉吟，便提笔破题：“圣人论君子，非谓其无用，乃重其体道之全也。”开篇即点明“君子”的价值在于把握根本之道，而非局限于具体技能，立意高远。随后承题、起讲，层层推进，引经据典，论述君子应如何通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来达到“不器”的境界，既恪守朱注，又融入了自己对“通才”与“专才”、“道”与“术”关系的思考，文章结构严谨，气脉通畅。

他专注于笔下，并未留意周遭。然而，他专注凝神、下笔如飞的状态，却引起了旁边一位胖硕童生的注意。那童生姓钱，家中是县城富户，平日里惯会钻营，学问却稀松平常。他见迟晏衣着寒酸，又是乡下来的，心中本有几分轻视，此刻见其文思泉涌，不由生了些别样心思。

趁李教谕转身巡视他处，钱童生悄悄将自己写废的一团草纸，精准地弹到了迟晏的脚边。

恰在此时，李教谕的目光扫回，正好看到了迟晏脚边那团突兀的纸团，以及钱童生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带着一丝得意与挑衅的眼神。李教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考场舞弊，乃是大忌！

“迟晏！”李教谕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脚下何物？”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在迟晏身上。其他童生也看到了那纸团，纷纷露出或惊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

迟晏停下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纸团，又抬眼平静地看向李教谕，再瞥了一眼旁边眼神闪烁的钱童生，心中已然明了。这是栽赃陷害。

若是一般寒门学子，遭遇此等污蔑，恐怕早已惊慌失措，百口莫辩。但迟晏历经风雨，心智何等坚韧。他并未立刻辩解，而是站起身，对着李教谕躬身一礼，语气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回教谕，学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学生自入考场，一直专心答卷，未曾旁顾，更未曾携带任何违规之物入内。此纸团突兀出现于学生脚下，甚是蹊跷，恳请教谕明察。”

他不说自己没作弊，而是强调“不知从何而来”、“未曾携带”，并将问题指向“蹊跷”，引导审查方向。

李教谕冷哼一声，示意旁边的斋夫将纸团捡起展开。上面果然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正是关于“君子不器”的一些杂乱无章的理解和词句堆砌，与钱童生之前的笔迹一致。

李教谕目光锐利地看向钱童生。钱童生顿时慌了，脸色煞白，支吾道：“学、学生不知……或许是风吹过去的……”

“风吹？”李教谕声音更冷，“明伦堂门窗紧闭，何来之风？钱富，你当老夫老眼昏花否？”

钱童生冷汗涔涔，不敢再言。

李教谕又看向迟晏：“即便此纸团非你所有，但你置身考场，竟对身旁之事毫无察觉？”

这是质疑迟晏的考场警觉性，或者说，是想看看他的应对。

迟晏依旧从容，再次躬身：“教谕明鉴。学生以为，考场之上，心无旁骛，专注于圣贤之道、考题之义，方是正理。若时刻留意身旁风吹草动，心神分散，恐辜负朝廷设科取士之本意，亦愧对教谕辛勤教诲。学生愚见，不知当否？”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自己为何“未能察觉”，又上升到了“专注学问”、“不负取士本意”的高度，巧妙地化解了质疑。

李教谕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目光清澈，神色坦然，毫无作伪之态，再对比钱童生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已有判断。他冷哼一声，对钱童生厉声道：“钱富，考场生事，诬陷同窗，品行不端！此次考课，你之成绩作废，并罚你清扫明伦堂一月，以观后效！若再犯，定当革除童生身份，禀明县尊严惩！”

钱富如遭雷击，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李教谕不再看他，转而看向迟晏，眼神中的严厉稍缓，淡淡道：“你且继续答卷。”

“谢教谕。”迟晏平静坐下，重新提笔，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这份定力，让在场的其他童生心中暗惊，再不敢小觑这个来自乡下的同窗。

经过此事，迟晏在考课中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后续的几场模拟考，无论是经义、策论还是试帖诗，他都发挥稳定，文章不仅格式规范，更能时常冒出一些精辟的见解，令负责评阅的李教谕频频颔首。尤其是他一笔日渐精进、骨架开张、隐见风骨的台阁体书法，更是给文章增色不少。

十日的考课转瞬即过。结业当日，李教谕将众人召集到明伦堂，进行最后训话，并分发评阅后的试卷。

“此次考课，尔等当知自身长短，勤加弥补。”李教谕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迟晏身上停留片刻，“尤其迟晏，根基扎实，进步显著，文章亦有可取之处。望你戒骄戒躁，院试在即，当好生准备，力求上榜。”

这话已是极高的评价和明确的期许！众人看向迟晏的目光，充满了羡慕与复杂。谁能想到，这个最初被怀疑舞弊的乡下童生，竟成了此次考课最受教谕赏识之人？

迟晏躬身谢过教谕，接过自己的试卷，看着上面朱笔批阅的圈点和赞语，心中古井无波。他知道，这只是模拟，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通过此次考课，他不仅检验了自身水平，弥补了不足，更在县学之中树立了名声，扫清了过往可能存在的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