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又导演了《武林志》,还是武侠片,打了导演声誉的翻身仗,票房与口碑双丰收。有了第一部电影的经验,第二部自会拍得好些。但若说两部影片一部好在天上,一部糟在地下,却是夸大其词。
此现象说明,其实很有一部分中国人,也变成了一批习惯于戴着政治眼镜看文艺的人——《武林志》中的男主角在擂台上痛扁蔑视中国功夫、欺负中国人的洋拳师,是李小龙电影主题的继承。反面人物是洋人,爱国主义思想便铁定确立,不容置疑。
联想到如今的中国影视圈,商业得不能再商业化了,烂片不少,却很少有人站在“电影工作者的神圣使命”的高度来批评了;商业化也分明不是“邪路”,而是“康庄大道”了。
诚所谓——道即变,人亦变,于是事事俱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陈强和陈佩斯父子的喜剧片《二子开店》系列,同样广受观众欢迎。在中国电影由题材领域狭窄向风格逐渐多样化发展的过程中,他们父子俩是有贡献的。
《谁是第三者》《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等影片,单从片名看,便知中国电影的题材之锥已向社会的肌理扎入得多么深了。
这也给我们一种启示,即在某一个时期,尤其是特定的时期,有关部门对文艺的领导功能不必操之过急,体现得太过强势。往往,急也没用,姿态太过强势,只不过能压服一时,却不能使人心服。某些现象,并非文艺家非要挑战什么底线,而是文艺对现实的必然反应。同一种现实,有人反应得平和些,有人反应得激烈些,应属正常现象。不能由此认为,前一种人可爱,后一种人讨厌。某些社会现实就在那里存在着,让文艺家装作看不见、不讲道理,要求文艺“看见了黑暗,更要写光明”,也实在强人所难。激烈的文艺反映,不是体现在张三身上,就是体现在李四身上,不体现是不正常的,不激烈也是反常的;因为此乃人类文艺有史以来与现实“天定”的关系。若体现在谁身上了,以理性之思维,智慧之方式低调“处理”为好。
然而第四次“作代会”后,不少文艺家“转型”转得比较必然了。屈指算来,粉碎“四人帮”已快十年,“新时期”文艺已进入第八个年头了。现实的呼唤之声,是文艺家无法不理不睬的。
“转型”也体现于话剧界。
上海著名编剧宗福先的“转型”幅度最大。“文革”甫一结束,“四五运动”尚未平反,他便创作了话剧《于无声处》,震动全国。第四次“作代会”后,他与贺国甫共同创作了话剧《血,总是热的》——该剧反映国有企业实行体制转型的阵痛。不论是剧名还是内容,都能感受到宗氏话剧**澎湃的气质。也不难体会到,两部话剧同样是他听命于时代召唤的“产儿”。
《未来在召唤》《灰色王国的黎明》《谁是强者》等话剧,或批判某些干部思想僵化,热衷于大搞现代迷信;或批判他们继续封建家长式的领导方法;或批判从官场到民间的“关系网”现象——而这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现实的焦点话题之一,反映在人与单位、人与社会的关系中。
但是人毕竟不仅仅与单位和社会发生关系,人与家庭和自身情感的矛盾,也开始引起话剧界的关注,于是出现了呼吁拯救失足青少年的话剧《救救她》以及反映婚恋、家庭伦理与社会伦理的“软主题”话剧《明月初照人》《风雨故人来》《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等。这些话剧,对人的内心冲突特别是女性的内心冲突,揭示与剖析得尤为细腻,给“文革”后一向由慷慨悲歌、大声疾呼的阳刚之气笼罩的话剧舞台增添了些许阴柔陈情的色彩。
可以这样总结,小说的“B超”对社会与人的心灵探测得有多么及时,话剧也同样做到了。并且,话剧也每每成为电影“拿来主义”的改编基础,如《血,总是热的》《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明月初照人》等。
有必要就《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专写一段。它由北影厂拍为电影,故事是这样的——一名叫叶肖肖的青年,在公共汽车上发现扒手行窃,指斥之。殊料被窃者郝处长不敢承认钱包是自己的。扒手恼羞成怒,拔刀刺杀叶肖肖,满车人无劝阻者。肖肖死后,郝处长等将此事描述成流氓之间的斗殴。肖肖的灵魂激愤难平,对目睹并说谎者逐一进行“私访”,拷问他们的良知。在死者的灵魂面前,彼们不得不承认自己顾虑种种的想法。
该剧的现代主义手法之借鉴毋庸置疑是成功的,也可以说是极其成功的,实现了内容、思想与形式的统一。
当时,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光临”,有人甚为警觉,每每以“来袭”二字论之,更有人直接说是“狼来啦!”——该剧的成功以事实证明,大可不必闻“西方”而色变,犹闻“敌方”。就文艺而言,现代主义既不是“狼”,更不是“洪水猛兽”“妖魔鬼怪”。既来之,择其智为我所用,劣拒之,有何不可?
又,也是主要想谈的——该剧具有忏悔元素,而此前中国“新时期”小说、散文、诗、报告文学乃至话剧中未免悭缺。
忏悔元素亦与“反思”有关——此前“文革”题材的一概文艺作品,叩问政治原因皆较用力,但揭示人的原因微乎其微。
诠释“反思”二字,应包含这样的含义——既站在大背景的对面来思考,亦能勇于站在自己良知的对面来自我拷问。
我言悭缺,后一种“勇于”也。
也正由于悭缺,“反思”之思向度未免单一。
为什么?
盖因老一代、中年一代文艺家中,许多人即使避过了“反右”,在“文革”中也伤痕累加。他们是受害者,一直期待的是别人们的忏悔,而这合情合理。
别人们又是谁们呢?
年轻一代文艺家,特别是作家,“文革”前皆文学青年;既为文学青年,受好书影响,心地大抵善良——“文革”中做过亏心事者,不能说没有,少之又少。
让他们讲“文革”中善良在人性中怎样更加成为自觉,谁都有体会可谈。但说到忏悔,大抵确乎无可奉告。
老一代文艺家,多有个人迷信的时期,所以有的“反思”和忏悔;中年一代,特别是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打翻在地”的,对个人迷信异见早存,否则也不会有那种结果;非希望他们忏悔,也等于迫使原告自我批判。
红卫兵一代是真应忏悔的,也有的忏悔——但年轻的文艺家、作家们,虽也大抵是戴过红袖标的,但即使在当年,对凶暴的“革命”现象,也是能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心怀憎恶的。否则,他们后来也不会成为批判“文革”的一股文艺的、文化的力量。
巴金的《随想录》是令人起敬意的。但,若人人都因说过违心话而忏悔,“文革”中大凶大恶的人反而集体沉默——这种情况又非年轻一代文艺家、作家所乐见。
一言以蔽之,当年的中国,除了老一代文艺家、作家们巴金式的忏悔成为“反思”现象,深入曾对别人凶暴地“革命”过的人自己内心深处的忏悔文艺,还根本没成为一种自觉——“三种人”是都受到惩罚了。或许他们有真忏悔,却是在认罪书上。虽非“三种人”却也够坏的人,逍遥在法绳外者为数不少,甚至每每在缅怀“文革”岁月,诅咒“复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