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仍可从历史上看到歌唱的不甘沉沦,便是在南方,由北方“麻辣烫”的元杂曲的泡沫中,升华出清闲雅致的昆曲来。
歌这一种自重的表现,从外国也能看到规律——如美国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爵士乐,催生出了爵士风歌曲。歌手多为黑人,所唱起初与黑人爱唱的歌曲风马牛不相及;加入了咖啡馆和酒吧那种灯光昏暗、杯盏交错、荷尔蒙气息流动不止的环境因素,专为“有色”劳工创作的。
但后来,爵士乐抛弃情欲内容,升华出了漂泊与乡愁两大主题,于是影响波及英、法、意及拉美诸国,奠定了歌唱史上重要的地位。同样在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摇滚歌曲,起初的内容与性苦闷、空虚和愤怒纠缠一团,后来竟升华出特大的情怀主题——反战、呼吁和平、人类之爱、慈善、环保等。
歌的涅槃再涅槃,不仅一次次从沦落之境升华了自己,也影响了歌剧。意大利美声唱法的歌剧不复再独受青睐——法国数年前重演的歌剧《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歌唱中爵士风元素有之,摇滚风元素有之,流行歌曲的元素亦有之;而舞风,也相应地加入了迪斯科与霹雳舞、太空舞的元素——不但未失主题的庄肃凝重,反而令人耳目一新。
录音设备、留声设备的更新以及传播途径的多样性,使全球能欣赏到好歌的人口更多了,也使歌星的经济利益倍增。
若谁埋头创作歌词,他的想法大抵是——如果我希望许许多多的人喜欢并传唱,我当然希望如此,那么我就不可以允许低俗的字句出现在我笔下。我可是要创作一首好歌的歌词啊!
由是,他进入了自重的创作状态。
而一首猥亵低俗的歌词,若要求作曲家谱曲,后者倘也自重,往往会感到被侮辱了。
即使词曲作者同流合污,也难以找得到好歌手唱——近半个世纪,人类对于歌的要求已达成了共识。
歌的“江河”,继续从人类的心田流淌而过,排除率很高。凡那词曲低俗的,即使流行了一阵子,不管被名气多么大的歌星唱过,最终还是会被排除在歌的“江河”之外。
歌在全世界进入了一个自洁的时期,即使愤怒和仇恨,一经注入歌中,表达的字句也是极其节制的。在这方面,《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黄河大合唱》以及美国歌曲《巴比伦河》,早已证明过此点了——“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那是多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啊,却也只不过表达到那个份儿上,比之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诗句,歌是多么“绅士”的文艺啊!
而小说和影视,情况与诗有别——某人在创作小说和影视作品时,为了追求印数、票房,也就是金钱利益,每每刻意加入性、暴力、血腥和对人性丑陋的渲染。
所以,小说的“江河”至今混沌,对于优劣争论不休。
所以,美国电影至今分级,而全世界当代的歌曲,完全不需要那样。
客观而论,某国人民出于对本国领袖发乎真情的拥护和爱戴,以歌表达,原本也是较正常的现象。于中华民族,积习久矣。即使放眼世界,例子也不胜枚举。然而到了近代,此种现象顿少。近代之所以谓近代,不惟是时间概念,也是一个人的理念进化的概念。人类身处近代而热衷于将活人崇拜为神,不符合进化规律,也可以说是反进化现象,为近代以来的大多数人类所难理解,无法认同。
中国古代思想家们对歌与乐的功能,有过相当全面的阐述。影响最广最久的理论,乃实用性的理论。
《礼记·乐记》有言:“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荀子·乐论》亦云:“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
以上理论,强调“为政治的声乐”。推而广之,于是成为封建时期皇家认知文艺的不二法则,渐成对一切文艺的不二要求。
作为一种理论,其见并非全然不对。但一经成为“不二”宗旨,实际上也就等于阉去了文艺的其他功能,完全将文艺与政治绑架在一起了。
到2004年,歌在总体上已确立了其民间属性。换一种说法那就是,歌的从属权重新回归于人民了,并且体现出永远的不可让渡性。
2004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首歌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
我并不清楚这首歌是2002年已在唱着了,两年后才唱红的;或2004年为纪念2002年的一场恋情而唱的?
此前好歌已甚多,恋爱内容的好歌也不少。刀郎的成名歌使我联想到了另一首同样内容的歌,歌名似乎是《大约在冬季》。
歌坛上有种有意思的现象——《我热恋的故乡》一经唱红,不久便有《在希望的田野上》;《一无所有》一成经典,不久便产生了《我的未来不是梦》;《黄土高坡》《信天游》刮起了“西北风”,“东北风”便也随之而至——这恰恰是歌的又一较好本能——逆向而生,拾遗补缺,与电视剧的跟风不同。
歌短,其情之表达,留白空间必广。
《黄土高坡》的关键词乃“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被钉牢在黄土高坡的宿命感一言难尽,劳苦自知。
《信天游》的关键词是“什么都没改变”,有“哀莫大于心死”的况味。
而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的主题歌词,对前两首歌的歌词进行了延伸——“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哟,爹是爹来娘是娘……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
这是对前两首歌所唱出的乡愁的细化。
《黄土高坡》是茫然而怆然的。
《信天游》是忧郁且忧思的。
后一首乡愁歌却似乎唱出了一种无所谓了的无奈感。
因无奈而无所谓了,因无所谓而认命了。却又不能彻底地认命,于是最后一句有内敛的、天问般的、欲说还休的迷惘。
以上几首乡愁之歌,如同中国农村组歌,也几可言之为歌形式的“农村之殇”,是中国的痛点之一,是心疲力竭、廉价的汗水与沉重的喘息、光荣与梦想相混合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歌的记录,而且是写实的那一种,也是很接地气的歌坛情怀的佐证。
2004年,“西北风”过去了,“东北风”也过去了。对于我来说,很打动我的歌已听到得少了。
《2002年的第一场雪》,对我是一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