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公共洗漱间,闻一多端着脸盆进入,却见一个水龙头哗哗流着水,不断从接满水的盆中溢出,而一名留学生站在那儿,口衔着牙刷发呆。
闻一多奇怪地看了一眼,走向另一水龙头接水洗脸。
闻一多犹豫一下,走过去关上了水龙头,并说:“同学,你盆里的水早已满了。”
对方看他一眼,从口中拿下牙刷,放进了盆里。
“爱情就像这牙刷,你不刷牙,你的牙齿会变黄,会生牙病。可是牙刷对人的用处再大,谁又能够一生只用一支牙刷呢?”
闻一多:“对不起,我要上课去了。”
对方:“请别走。瞧,牙刷在人口中,它才有意义。牙刷浸在脸盆里,它还是有意义的东西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闻一多摇头,退身而出。
听到对方的自言自语:“偌大世界,连个能听懂我话的人都没有……”
小旅馆楼梯口,闻一多与洗漱间见到的那一名留学生同时走至;对方腋下夹着书本什么的,一套西服,领带系得中正,看去倒也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
闻一多礼让地:“你先请。”
对方:“还是你先请。”
闻一多犹豫了一下,径自下楼。
对方:“等等。”
闻一多已走到了门口,闻声转身;对方却没有下楼,仍站在楼梯口那儿,朝下俯视着他。
闻一多:“叫我吗?”
对方点点头,大声地:“如果是爱情,你礼让还是抢先一步?”
闻一多一愕,随之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我也许要迟到了。”
闻一多匆匆出门。
芝加哥美术学院的一间教室里,学生们在完成着自己们的油画作业———除了闻一多,其余皆白人男女生;而且,闻一多单独坐在教室的一侧,仿佛与另一侧的白人男女生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男性的白人教师也只在白人男女生间踱来踱去,不时驻足指点。仿佛他已经彻底忘了另一侧还有一名黄皮肤的中国学生,连看也不往闻一多那边看一眼。
而闻一多,也仿佛忘了教室中除他自己还有另外的人。
他画得那么专一,那么认真。下课的铃声响了,白人男女生纷纷离开画架,走出教室。
闻一多却像没有听见铃声,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画着,画着,除了他,教室里只剩下教师了———他拿起桌上的画册夹于腋下,径直走向教室的门,他在门口站住,也许仅仅是由于好奇,终于向闻一多看了一眼。
闻一多的注意力全在画架上,没发觉教师在看他,教师收回目光,轻轻推门而出。
闻一多所住的小旅馆———小小的阁楼式房间里,闻一多面窗而坐,又在台灯的光照下写信,窗外是芝加哥千灯万盏的夜景。
实秋,我又有许多心情要写信向你诉说。美术学院在芝加哥最热闹的一条街———摩西根街,去学院必穿过这条街的街心。汽车的怒潮沸腾汹涌,须立候巡警的口笛咤住了车潮,有时竟须候十分钟才敢走过,不然没有不溺死在这陆地的波涛里的。在清华时,隆基同我谈话,常愁到了美国有一天定碾死在车轮下。我现在很欢喜地告诉他,我还能写信证明我还没有被碾死,但将来死不死我可不敢保证……房门突然被推开,有一名留学生探进头大声地:“闻一多,快走,出事了!”
闻一多吃惊地回头,那名留学生:“咱们一名留学生被汽车轧死了,大家正在商议怎么处理他的后事!”
闻一多愣愣地站起。
那留学生说罢缩回头———门半掩半开。门外闪过的人影和杂乱的脚步声,只言片语的议论声:
“唉,真惨,才到美国几个月。”
“他的家乡常州,那是多么平静少人的古县城呢!他太不适应芝加哥的热闹繁华了呀……”
“可叫人怎么忍心通知他的家里呢?”
闻一多再回转头看桌上———不知何时碰倒了墨水瓶,桌面上满是墨水,信纸浸在其中。
旅馆一楼小小的前厅。
聚拢着住在这里的男女中国留学生。
闻一多俯视着,手扶栏杆,无声地走下了楼梯。
留学生中一名召集人沉痛地:“死者不但是同胞,而且是我们留美学子中的一员,在这异国他乡,他没有任何别的亲人。那么,我们便是他的亲人了,我们有义务为他举行一场体面的火化葬礼啊!”
众人沉默。有表情悲伤者;有冷漠者;更有事不关己,照旧与女生眉来眼去,趁机贴贴挨挨,捏捏握握者……召集人:“我提议,为我们大不幸的同胞加同学,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以表达我们海外学子对同胞加同学的悲悯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