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犹豫片刻,竟然把一直没有离手的那张黄纸条递给了六爪女,白老板指点着黄纸条条:“懂不懂,这叫汇票,是银号用来兑钱的凭证,这上面写的是你师父的名讳,其实,真正兑钱的时候,人家是不会管上面的名字是谁,就看人家自己的密押,密押对了,就能兑钱。”
六爪女细细查看手上这张叫做“汇票”的黄纸条条,她大为惊讶,就凭这一张巴掌大小的“汇票”,就能值一百块大洋,心里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就念叨了出来。白老板听到她这么念叨,又说:“这是永昌银号的汇票,大江南北全国通行,有了这张汇票,随便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永昌银号的分柜,就能兑大洋。”对六爪又解释完了,又对胡子说:“这女娃子啥都不懂,你们当家的叫她出来历练啥呢?纯粹是瞎胡闹。”
六爪女不敢再轻忽这个瘦小老头儿,也不敢再说话,深怕自己又说出外行话叫瘦老头取笑、贬斥。她小心翼翼的把汇票还给了胡子,胡子连忙又用油纸包好,揣进了贴身的内衣口袋里:“钱没问题吧?”
瘦猴老头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永昌银号的汇票比大洋都硬棒。”
于是胡子跟瘦猴老头儿商谈交货付钱的地点、步骤、接应方法等等,讲好了验货以后,一手钱一手货。六爪女在一旁听着他们商量,她并没有意识到,仅仅是这一回的无意,她实际上已经涉猎到了贩盐的全过程,包括很多人当时并不清楚的银号汇票往来的具体操作过程。
交货地点安排在漳浦后围浦头官盐场,这又让六爪女惊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官盐场竟然也会做私盐生意。实际上道理很简单,官场贩私盐仅仅是官员们谋财的一条路子而已,否则单单靠几个俸禄、薪水,谁会去当官呢。这位白老板实际上就是官员贩私盐的代理人。
第二天白天,胡子驱赶着背夫和六爪女睡觉,谁也不准出去。到了晚上,吃罢晚饭,一行人就出发向后围盐场走去。天黑蒙蒙的,虽然是平川上的平路,一路上磕磕绊绊却也很不好走。胡子让六爪女紧紧跟着自己,六爪女反而比他走得快,还时不时的停下来等他,胡子反过来悄声呵斥她:“你别老往前跑,狗抢热屎呢?”然后让背夫往后传话:“谁不吭声就给谁盐背,谁吭了声,造出了响动,就不给谁盐背,白跑一趟别想挣钱。”
胡子这话听着很霸气,六爪女知道他有他的道理,性格顽皮却也不敢放肆,悄没声地急急行进。后面背夫中有人摔倒,旁人拉起来不管是摔倒的还是扶人的都闷不吭声,连一声疼痛的呻吟都没有,这种感觉梃瘆人,行走的不像人,更像一队幽灵。
走了一阵,前面有一盏灯将灰蒙蒙的光影投射过来,胡子带着大家朝灯光走去,同时小声告诫六爪女:“这一回你不要乱说话啊。”
六爪女没吱声,却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想到自己在白老板那个瘦猴老头面前颜面尽失,还险些让胡子的生意破局,心里又愧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前面那盏灯就像坟场里的鬼火,摇摆不定,一阵向东,一阵向西,胡子就跟着那盏灯走。不久来到了一个所在,那盏灯到了这里也不再移动,六爪女已经感觉这里到处都是隆起的土堆,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到了坟地吧?等到来到了灯的跟前,有了亮光四处一望,六爪女由不得浑身发冷寒气仿佛一直钻进了心里,身上也一个劲哆嗦,就像患上了疟疾不停打摆子。这里还真就是一片乱坟场,荒草萋萋,阴风惨惨,有的坟堆前面还有七歪八斜的墓碑,有的坟堆却已经被人扒开,黑洞洞的坟洞子令人联想起骷髅头骨那黑糁糁的嘴。
大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惧怕胆怯的显然并不是六爪女一个,同来的背夫和胡子一个个默不作声,却有意无意的缩紧了相互间的距离,脚步声也凝重、迟滞。
胡子憋着嗓门叫了一声:“衰佬白老板,人呢?”
附近传来嘎嘎的笑声:“衰佬,这里只有鬼,哪有人。”
尽管声音闷闷地活像嘴上蒙了一块烂抹布,谁也能听出来,这是那个瘦猴儿白老板的声音。可是放眼看过去,除了荒冢衰草,哪里也没有白老板的身影,胡子喝了一声:“衰佬不要装神弄鬼,快办正事,不然我们就直接找你头家去了。”
显然,白老板对胡子直接找他的头家还是非常忌惮的,立刻现身,就在六爪女他们身旁的一座坟茔里,白老板突然冒了出来,这一下就是胡子和那些背夫也被吓到了,怪叫一声轰然四散。反倒是六爪女原来躲进了人圈子,大家轰然四散,她却茫然了,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跟着哪一拨人奔逃,结果独自一个人直楞楞地站在原处未动,看上去倒像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散开的人们并没有跑远,惊散了之后,不远不近地踌躇围观,既害怕又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六爪女一转眼看到白老板黑黢黢从坟堆露出了半截身子,离得近能看得清楚白老板得意哂笑呲出来的黄牙,六爪女又羞又恼,羞的是自己这边的人被白老板吓得一个个像见了黄鼠狼的兔子,恼的是白老板办正经事装神弄鬼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到白老板从坟茔里露出半截身子得意又有些恶心、厌恶,忍不住一脚踢过去,破口骂了一声:“干你老母的。”
没成想白老板反应极快,显然也是一个练家子,六爪女一脚竟然踢了个空,白老板飞速缩回了坟洞里,六爪女反而差点被闪个跟头。这个时候六爪女已经忘了恐惧,扑过去抓起石头沙土朝洞口里扔,还招呼胡子和背夫:“笨蛋们,过来给瘦猴精撒尿来。”
白老板在坟茔里告饶:“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服了,服了,你让我出来说。”
六爪女停手:“出来吧,看你还装神弄鬼不了。”
白老板从洞里冒出来:“傻瓜一大帮,盐就在这洞里头呢,胆子就跟鸡屁股一样,还敢出来闯,唯一能行的就是这女娃子。”
六爪女受到当众表扬,顿时对瘦猴儿白老板的观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觉得这个老头儿很逗笑,很好玩:“老爷子,你也真会找地方,把盐和死人堆在一起,咋给旁人卖呢。”
白老板从洞里爬出来:“没事,这个坟早就空了,放在这里交易保险,万一叫稽查队抓了,你们就老实了。”
稽查队和官盐场子是两个体系,稽查队不会买官盐场子的账,如果发现官盐场子贩私盐,对官盐场子的头家也会像对私盐贩子一样抓捕、处置,这是六爪女后来才知道的。
胡子刚才让白老板吓得失态,心里不忿,喃喃骂了一声:“衰佬真麻烦。”然后钻进坟洞里验货,片刻之后从洞里爬出来:“灰大了些,你看看。”说着把手里捏的一把盐递给白老板看。
白老板辩解:“好好的盐,都是刚才女娃子扔进来的砂石灰土,这怪不得我们,不信你往下抓一抓,保险都是白生生的好盐。”
胡子骂了一声:“衰佬就能找原因。”然后招呼背夫们钻进洞里装盐。六爪女好奇,也跟着钻进去看新鲜。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一个坟堆,从洞口钻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仓库。仓库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堆满了雪白的盐,人进到里头都要站在盐上面,如果把这座空坟看做房子,盐面堆得快顶到了房顶,所以白老板才能够那么方便的一会从坟洞里冒出来,一会又缩回去,站起来半截身子就冒出了洞口,蹲下去就又会缩回洞子。
背夫们拼命往随身携带的大褡裢里装盐,因为事先说好了,最终是要按照背盐的数量结账的。背夫们携带的麻包展开来跟传统的褡裢很像,就是比褡裢的规格大了许多。普通的褡裢是用一整块结实的土布前后各缝一个口袋,两个口袋都可以装东西,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而背夫的麻包却足有三个普通褡裢那么宽,一前一后两个口袋足有两个面袋子那么大,褡裢的正中间有一个窟窿,装好了盐,人的脑袋从正中间的窟窿里钻过去,站起来,整个褡裢就扛到了肩膀上。然后再由别人帮忙,拦腰将褡裢捆住固定好,同时也就封住了口袋的口儿,防止盐洒出来。
胡子过去托住一个背夫的褡裢试了试,告诉六爪女:“这家伙足足扛了一百多斤。”
六爪女托了托另一个背夫的褡裢,确实很沉,让她背,别说一个褡裢,就是半个都背不动。十几个背夫的盐都装好了,胡子把那张黄色的汇票交给了白老板,白老板拿在手里凑着那盏灯的光亮瞅了又瞅,才掖进了怀里。
白老板摆了摆手,胡子就发话出发,一行人相跟着走进了茫茫夜色,跟来的时候不同,他们不再走官道,一出发便直接趟着野地朝西北方向插了过去,天快亮的时候就钻进了深山密林。背负着沉重的褡裢,行进的时候就跟来的时候不一样了,背夫们气喘吁吁,脚步声也非常沉重。走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时候,胡子才发话歇息一阵。背夫们身上装满盐的褡裢不能解下来,坐也坐不下去,只能把身后的褡裢倚在石头、崖畔上站着歇息,背夫们纷纷从怀里掏出干粮开始进食。
胡子没有背盐,却背了一个跟背夫们一样的褡裢,前面的口袋里装着一些肉干、饭团之类的吃食,后面的口袋里装这一个牛尿脬制作的水囊。歇息下来之后,胡子就跑到山溪边上给水囊灌满了溪水,回来之后,端着水囊给背夫们喝。背夫们前后都有沉重的盐包,起坐很是费力,根本没有办法爬到溪水跟前去喝水。
六爪女没有背盐,也没有背额外的吃食和饮水,她随身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干粮,口渴了就用手在溪边掬了水直接喝。歇息一阵,胡子问成不成,背夫们纷纷应答说成呢,胡子就发话继续走路。
往回走就非常辛苦了,因为身上背着走私盐,既要防备官府的稽查队追捕堵截,又要提防土匪山贼的抢掠,所以大家只能跟着胡子按照只有胡子知道的山路艰难行走。有的地方白天可以走,有的地方只能昼伏夜出,什么地方该怎么走,一概由胡子安排。山路崎岖难行,背夫们又身背重负,行走非常缓慢。刚开始几天吃得还可以,背夫们既有自己带的干粮,又有胡子准备的吃食,可是负重走路饭量也相应加大,原来带的东西很快就吃光了,这令六爪女想起了初次与胡子他们相识,他们吓唬着要把六爪女、红点和哑哥吃掉的往事。
现在,他们每当歇下来的时候,背夫和胡子就只能啃地瓜干、饮山泉水,到了该歇息的时候,背夫们就地卸下沉重的麻包,有的枕着胳膊,有的枕着麻包,倒头便睡。这种风餐露宿的旅程让六爪女难以忍受,刚开始因为她没有背别的东西,身上带的吃食还够,勉强还能撑住。可是当饭团也要吃完的时候,六爪女终于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长途贩盐竟然是这么一趟苦差事,原来想的跟着出来游逛散心,竟然变成了吃苦受累还担心,后悔不跌却也无可奈何,竟然暗暗开始抱怨师父,不该派她出来干这种苦差事。
好在这种奔命一样的旅程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暂停,来到龙岩境内,胡子带着他们躲开城镇,直接朝梅花山方向走,进山不久,就看到山洼处有一处小村落,六爪女暗暗担心胡子会带着他们避开这个村落,如果避开了这个村落,就意味着放弃了喝口热水、吃顿饱饭、补充干粮的机会和可能。她想提议到那个村落去歇一晚上,却又怕被胡子以安全为由拒绝,毕竟自己对沿途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在这方面她应该相信胡子,如果不是为了安全,胡子自己肯定也不会风餐露宿、啃着地瓜干挣命。
没想到的是,胡子居然带着他们直奔那个小小的村落,翻越一个小小的土坡,十几幢青瓦灰墙的院落坐落在绿树掩映、碧水环绕中,看过去极为恬静、优雅,这是闽西传统的客家人居所。胡子让其他人在坡顶上等待,他自己先去侦看、联络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再招呼大家过去。
六爪女看着胡子进了村口第一户院落里,随即,从那家院子传出了狗吠和人呵斥狗的声音,片刻院子里静了下来。面目黎黑、汗流浃背的背夫们将背后的盐包倚在路边的石头上,靠着盐包歇脚。六爪女从胡子扔下的褡裢里掏出牛尿脬做成的水囊,到坡下的小河边上掬了清洌的河水喝了几口,然后给水囊汲满了水,回到土坡上给背夫们喝,背夫们在水囊嘴上小小啜吸,并不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