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嘉靖皇帝又催促役工限日完成,宫室竣工之后,命名为观德殿。
杨廷和看到追加尊号、建立祭室都是由嘉靖皇帝亲自裁决,不经内阁审议,便愤愤地说道:“我这个内阁首辅不能匡扶国家,已经是渎职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连连上疏辞官。
嘉靖皇帝早已厌恶杨廷和跋扈难制,就顺水推舟,同意他致仕归乡。两个月后,蒋冕也致仕归家,毛纪成了内阁首辅。
汪俊已升任礼部尚书,见杨廷和离去,顿感群龙无首,便与吏部尚书乔宇等人合计一番,决定集体谏诤。适逢礼部主事侯廷训据宗法作《大礼辨》,乔宇、汪俊等人据此率群臣两百五十人一同进言,反对嘉靖皇帝以生父为皇考。嘉靖皇帝见状十分不悦,乔宇辞官而去。
嘉靖皇帝想召桂萼、张璁到北京。户部侍郎胡瓒上疏道:“既然大礼已定,请停召张璁、桂萼二人。”
嘉靖皇帝便命张璁、桂萼仍回原任。
张璁、桂萼见状,又在南京联名上疏:“‘兴献’‘兴国’等字,是对后面的称谓而言的。如果不把这两个字除去,虽然称帝、称太后,仍然与皇叔、王妃无异。”这话说得嘉靖皇帝又感动起来,当即再让两人入朝。
张璁、桂萼星夜兼程赶到北京城,一进城门,就听说北京的官员们义愤填膺,要效仿七十年前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被朝中百官活活打死的旧例。桂萼吓得躲在公馆里不敢出门,张璁也到朋友家躲避。过了几天,他俩不见什么动静,才敢入朝。朝会上,张璁、桂萼又将自己的理由叙述。退朝后,两人担心被害,悄悄溜出东华门,躲到武定侯郭勋的府上。
张翀等人连续上疏参劾张璁、桂萼以及席书、方献夫、黄宗明、黄绾等人,还取来群臣的奏章,送交刑部,准备拟定张璁、桂萼等人的罪名。此时林俊已经致仕,赵鉴担任刑部尚书,私下对张翀说道:“一旦得到旨意,马上杀掉他们。”
张翀非常高兴,免不了与同僚谈起。哪知一传十,十传百,东厂侦知此事后禀报给嘉靖皇帝。嘉靖皇帝不但严斥赵鉴、张翀,还当即升张璁、桂萼为翰林院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黄宗明为吉安府知府,黄绾为南京刑部员外郎。席书一时无法安排,留作后用。
席书、黄宗明、黄绾不在北京,倒也无妨。北京城中的张璁、桂萼与方献夫担心众怒难犯,奏请辞官,嘉靖皇帝不许。
翰林院学士丰熙,修撰舒芬、杨慎等人不愿与张璁、桂萼同朝为官,各自请求罢官。结果官没罢去,俸禄却给免了。
桂萼、张璁又上疏力挺嘉靖皇帝:“礼非从天降从地出,人情而已。因此圣人根据人情以制礼,定亲疏,决嫌疑,别异同,明是非。”
嘉靖皇帝非常赞赏,命太监冯保传谕内阁,除去册文中的“兴献”“兴国”等字。
毛纪一再坚持不可,嘉靖皇帝当面指责道:“你们眼里没有皇上,难道还想让朕没有父皇吗?”
毛纪依然摇头道:“陛下要这样做,先帝的位子怎么放呢?”
嘉靖皇帝大怒道:“你这人固执己见,背君报私,真是大逆不道。”
毛纪答道:“宋朝时,司马光面见宋神宗,说陛下之所以用臣,是因为看重臣狂直敢言、有益于国家。如果为了自己的地位荣誉而不敢直言,那才是以官谋私呢。背君报私,这正是臣平日最痛恨的。既然陛下这样怀疑臣,臣乞求离职归乡。但臣还是希望陛下能任贤纳谏,审是非,识忠奸,明正邪,以养太平之福。”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不管内阁意见如何,嘉靖皇帝诏谕礼部除去册文中的“兴献”“兴国”等字,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礼部尚书汪俊接旨后,痛哭一番,辞官而去。
第二日早朝,群臣听闻这个消息,立刻哗然。丰熙对群臣说道:“这就是号角,这就是使命。我们这些儒家子弟,此刻就要坚守心中之道。”
杨慎也向众臣说道:“大明朝已经一百五十年,我们这些臣子、士人,为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张翀听从杨慎所言,与丰熙在金水桥南拦阻挽留群臣。四川绵州人、兵部尚书金献民,四川乐山人、大理寺少卿徐文华号召群臣坚守大义。于是,二百二十余位朝臣齐刷刷跪在左顺门,请嘉靖皇帝改变圣旨。
嘉靖皇帝在奉天殿内不见群臣上朝,却听到门外哭声震天,便命冯保传谕大臣们退朝。群臣们哪能退去,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
“阁老们更应该力争,怎么能不来?”金献民见内阁无人参与,便派朱希周到内阁传报。
朱希周已升任礼部侍郎,跑到内阁传言道:“众臣都在跪地劝谏,阁老们怎能坐视呢?”于是毛纪等人也赶到左顺门跪伏。
冯保几次去劝,群臣始终不肯离去。嘉靖皇帝不由得大怒,命锦衣卫捉拿杨慎、丰熙、张翀、徐文华等倡议者,一律投入大牢。不料,毛纪、金献民等群臣更为激动,一起号哭,声震紫禁城。嘉靖皇帝更加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拘押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另将毛纪、金献民等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几天后,嘉靖皇帝将杨慎、丰熙、张翀、徐文华等人戍边,杨慎被发配云南永昌卫,丰熙被发配福建镇海卫,张翀被发配四川瞿塘卫,徐文华被发配北直隶辽阳卫。其余的,四品以上夺取俸禄,五品以下杖责,翰林院编修王相等十六人因杖责受伤,先后毙命。
毛纪请求宽恕大臣们的罪状,被嘉靖皇帝痛责,毛纪辞官而去。从这以后,众官员纷纷缄口。
到了九月,嘉靖皇帝更定大礼,称弘治先帝为皇伯考,张太后为皇伯母,生父朱祐杬为皇考,生母蒋妃为圣母,并编纂《大礼集议》和《明伦大典》。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皇帝获胜告终。
嘉靖皇帝以旁支小宗入继大统,内心深处隐藏着难言的自卑和不安。这种心理转化为刚愎、猜忌、横暴、独断。他时时戒备群臣,千方百计树立威权。只要顺着嘉靖皇帝的意愿,便可飞黄腾达,张璁、桂萼便一跃成为大学士。嘉靖皇帝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大明朝政治风气越发颓废。
当年“八虎”,除了刘瑾、张忠被诛和马永成、罗祥早亡外,如今只剩下了张永、谷大用、魏彬、丘聚四人。监察御史萧淮上疏弹劾这四人“蛊惑先帝”,按律问斩。朝廷追究起来,谷大用因迎接新皇登基有功,被贬到康陵,为明武宗司香。张永、魏彬抓获江彬立功,发配到孝陵,为明太祖司香。丘聚年事已高,禁不住折腾,一命归西了。
杨一清又上疏嘉靖皇帝,请求宽恕大礼议之争中诸臣之罪,不料桂萼党羽霍韬上疏攻讦杨一清,说他接受张永的贿赂,这才为张永说情。
杨一清被霍韬冤枉,哪受得了这个气?再次上疏请求罢官。嘉靖皇帝同意,于是杨一清再次致仕。
杨慎被贬到云南永昌卫,路经湖广时,想起了被楚怀王放逐的屈原,情不自禁地哼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经贵州,又想起了流放夜郎的李白,感叹道:“我行更迢递,千载同潸然。”
到了永昌后,杨慎看到背日而开、与葵花相反的唐婆镜花,便慨叹道:“葵花向日,固然是忠臣的象征,而唐婆镜花背日而开,也是诤臣的表现。诤臣往往受到佞臣的排挤和诬害,无耻小人又经常乔装成向日葵,使人忠奸难辨,真假难分。”
在永昌的日子,杨慎仔细研读历史,写下了弹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与永昌士人谈论当今儒学,杨慎贬斥王阳明道:“王阳明以儒为表、以佛为里,证性见心、驱儒归禅,背叛了儒家的经义。‘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诸说,造成了儒学的空疏浅陋。像这样的霸儒、儒枭,竟然还有不少人从之,真是匪夷所思。”
杨慎颇有文采,讥笑阳明心学更是别具一格:“有位举子听厌了‘格物致知’之说,猛然听到‘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之说,立刻觉得新鲜,如时鱼鲜笋,肥美爽口,但听了几次,还是觉得朱子的学问是正学。这好比听陕西杂剧《中山狼》久了就有些讨厌,突然听到浙江唱书《中山狼》,就感到新鲜。但听久了,依旧觉得是陕西杂剧《中山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