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看到后,便请教王阳明道:“先生,如果把花比喻成善,把草比喻成恶,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育,恶难去除?”
这话问得很刁钻,王阳明笑着回道:“因为未用心培育花、未尽心铲除草。”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又道,“像你这样看善恶,是从躯壳起念,肯定是误解。”
薛侃听了仍不理解,王阳明继续讲解道:“天地之道,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你要看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用草,便以草为善了。此等善恶,都是因你的好恶而生,所以是错的。”
王阳明讲得很对,对养马人和马儿来说,自然看重的是草,而不是花。
薛侃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不禁笑了笑,接着又问道:“那就没有善恶了?万物都是无善无恶的了?”
王阳明答道:“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这就是所谓的至善。”
薛侃又问道:“这与佛教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差别?”
王阳明答道:“佛教一意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的无善无恶,是要求人不动于气,不要故意去作好、作恶。”
薛侃好钻牛角尖,又问道:“草既非恶,那草不宜除掉了?”
王阳明又答道:“草有妨碍,理应除去。偶尔没拔,也不累心。若心体有拖累负担,便有许多动气处。”
黄绾、冀元亨听了薛侃关于花草的辩解,不由得哈哈大笑,却是受益匪浅。
来到滁州半个月后,王阳明见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案的主角之一——华昶。
如今的华昶虽然才五十岁,但已是佝偻着身躯,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全然没有十四年前在北京担任户科给事中的风采。
华昶现为南京太仆寺丞,从六品,职位在王阳明之下。他来拜见王阳明,羞愧地说道:“王大人,要不是下官当年胡乱检举,王大人可能就是弘治十二年的会元了。”
王阳明闻言,却握着华昶的双手说道:“这是哪里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人往前看,不往后看。”
华昶十分惭愧,又慢慢地说道:“听说王大人致力于心学,下官正好有个心结,想请王大人解一解。弘治十二年,因为科考舞弊案,朝廷判我所言不实,调离北京,任南京太仆寺主簿,至今已经有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来,我一直闷闷不乐。因为我是言官,有闻风奏事之权。我没有错,可朝廷却这样待我,所以我郁闷,成为一个心结。”
华昶听完王阳明所言,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在郁闷中浪费了十几年的时光,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9
王阳明在滁州不到七个月,便于正德九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
鸿胪寺,是负责朝会礼仪和外藩事务的部门。皇帝不在南京,南京鸿胪寺卿自然是个闲差。对王阳明来说,清闲不一定是坏事,尤其在南京,他可以与徐爱早晚切磋良知学说了。
山东解元穆孔晖在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后,担任了南京礼部主事。因受徐爱的影响,他与浙江鄞县人、南京兵部主事黄宗明一起拜了王阳明为师。王阳明很高兴,自己当年去山东担任乡试考官时,就读过穆孔晖的文章,有着很深的印象。虽然和穆孔晖没有见过面,但是神交已久了。而黄宗明爱提问,王阳明也很是喜欢。
刚一见面,黄宗明就请教道:“先生倡导良知学说,这牵涉心学。人在心无恶念时,这个心就空空****的,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
王阳明答道:“既然除掉了恶念,就只剩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来面貌。这本来面貌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例如,阳光被乌云遮挡,当乌云散出后,阳光又会重现。若恶念已经除掉,而又去刻意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点上一盏明灯,多此一举?”
黄宗明刚做王阳明的学生,这些年听了不少批评王阳明良知学说的话,便又问道:“先生说的学生能听懂一些,觉得很有道理。可您在倡导良知时,有人嘲笑和诽谤过您吗?”
王阳明笑着回答:“当然有,并且很多,听说当今内阁首辅杨廷和就一直反对、讥笑。”
黄宗明听了笑道:“先生一点也不忌讳?”
王阳明微笑道:“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要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欺骗人。如果一个人根据这良知学说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别人的嘲笑、诽谤、诋毁、侮辱,任他人如何评说,没有片刻停息,时间久了,自会感到有力,也自然不会被外面的任何事情所动摇了。”
听了这话,黄宗明又问:“先生倡导良知,内心动摇过吗?”
王阳明正说着,有乡下父子二人前来诉讼,请王阳明断案。
黄宗明阻挡道:“王大人是南京鸿胪寺卿,并不主掌诉讼之事。”
王阳明却插话道:“他们既然来了,聊上几句又何妨?”
王阳明并不问父子二人为何而来、为何争执,而是直接对他们说道:“古时候,舜是世上最不孝顺的儿子,他的父亲瞽叟却是世上最慈祥的父亲……”
黄宗明以及同来请教的穆孔晖,还有这父子二人,都不明白王阳明还要说什么,只是站在大堂里静静听着。
“舜常常自以为是最不孝的,因此他能孝;瞽叟常常自以为是最慈祥的,因此他不能慈爱。瞽叟只记着舜是他拉扯养大的,而如今舜为什么不让他快乐?他不清楚他的心已被后妻迷惑了,还自以为能慈爱,因此他就更不能慈爱。舜总是记着小时候父亲是多么爱他,而如今之所以不爱了,只因为自己不能尽孝。舜每天想着自己不孝之处,因此他就更加孝顺。所以,后世之人都称舜是一个古往今来的大孝子,瞽叟也就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王阳明的话还未讲完,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起磕了一个头,便离去了。
穆孔晖见状禁不住感叹道:“先生真是高明,让这个儿子向舜学习,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让这位父亲借鉴瞽叟的不是,照照镜子,找找自己的不足。先生短短的几句话,就消除了父子二人的隔阂,让他们找回了良知。”
王阳明闻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