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雪放下门闩,见院外站着个仆役打扮的精悍男子,不等问询,对方便沉默递来只青布包袱。
待她接下,男子便提了步法消失不见。岑立雪探看一圈,见四下无人,才回到房中,就着灯光解开包袱。
最上头是几张路引,详细载明了“漳苏客商林晗京偕夫贝氏”之籍贯年貌,路经关卡。接着是叠货单,罗列各色锦缎名目价码,笔迹各异,显然仿了不同掌柜。
至于这最底下,便是数枚绸缎片样。雨过天青杭罗,缠枝莲纹花缎,并正红织金锦,皆是光泽内敛,触手油滑冰凉,确系漳苏上品。
岑立雪一抖包袱皮,拾起一纸笺。其上易枝春亲笔,字迹清隽如竹:布匹扎眼,恐打草惊蛇,暂存云韶府,唯以片样示之。问惊寒安好,诸事慎行。
此人办事果然妥帖。岑立雪笑笑,再仔细验看过一回,又将包袱重新系好。
睡意全无,岑立雪索性不再歇下。她换上一身夜行衣,直运轻功掠出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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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砚中浓墨,泮安城沉入酣眠。岑立雪避开通衢大道,步履轻悄,似狸奴踏瓦。
新赁宅院虽隐在深巷,然白日已记熟路径,不过一刻,黑漆院门便近在眼前。她未走正门,只绕至东侧墙根,足尖一点砖面,腾起入院。
院落浸了月色,与白日已是两番光景。
岑立雪于天井中央驻足,仰头望去。天穹间疏星几点,夜风拂来梨花香气,老槐筛影有如碎银。
她忽想起什么,转身进了正房。置办物什堆在角落,她从中提起一坛,其间非六出烈酒,而是街市所沽桃花酿。岑立雪又寻了只粗陶碗,就月光在阶前坐下。
酒液倾入碗中,色泽浑浊,香气也平淡。岑立雪毫不介意,仰首饮了,温辣滚过喉头,落入腹中,暖意便徐徐散开。
邵不容善酿。无锋山后有片野桃林,每至早春,她便带岑立雪采花,封坛后埋于树下。来年启封,酒色清冽,桃香沁脾。
“酒如剑意,初尝凛冽,再品回甘,”师尊总说,“惊寒,待你年长,或也可咂出旁的滋味。”
可岑立雪二十余年只尝出凛冽。师门惨祸后,埋于树下的数坛桃酒,也不知何时再启了。
她放下碗,自怀中摸出一物。此物巴掌大小,黢黑粗砺,正中阴刻一柄长剑,正是无锋门信物。
这是邵不容给她的头一样东西。那年岑立雪初入无锋门,师尊便将信物交予她:“女子执剑,当顶天立地。”
“无锋门人,剑在心中,不在形制。可锋芒毕露,当机立断。亦可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岑立雪指尖抚过刻痕,仿佛触及师尊当年掌心温热。她蛰伏市井日久,敛尽锋芒,所伺正是眼下时机。
院外更鼓隐约,已是子时,岑立雪收了信物站起身。泮安城南没有无锋门,这赁来的院落更做不了家,可她需要这样一处地方。
需要卸了掌柜皮囊独处一夜,浊酒以敬回不来的故人。而后将怀念压回心底,再以另副面孔入局。
岑立雪提起桃花酿,将余下酒水缓缓倾于阶前青石,任由其覆了隙间浅苔。而后,她对着空茫夜色,极轻地说:“师尊,立雪敬您。”
槐树枝叶沙沙作响,岑立雪立在风里,衣袂微扬。待最后一点酒气散尽,她推门进了正房。
屋内无灯,岑立雪径自和衣躺下。窗外梨花香气似有还无,更鼓又响了一回。
无锋剑已拭罢,而今只待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