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兼而有之。”陆玄之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隽的眉眼,“他提及父汗的‘不得已’,倒不似作伪。狄族王庭,恐怕也非那位大汗一人说了算。”
草原部族,强者为尊,内部倾轧,从未停歇。主和派与主战派,王庭与各大部落首领之间的博弈,恐怕不比中原朝堂轻松。
“无论真假,此人既开了口,便是露出了缝隙。”齐萧衍目光锐利,“顺着这条缝查下去,总能撬动些什么。秦伯。”
“老奴在。”秦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
“加派人手,盯紧澄心斋,尤其是与阿史那·咄苾接触的所有人,包括他带来的狄族仆从。另外,让北境的‘暗桩’动起来,查狄族王庭近年的权力更迭,尤其是与宇文澈旧部可能存在的关联。”
“是。”秦伯领命,躬身退下。
“至于朝中……”齐萧衍看向陆玄之,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也该让那些人,动一动了。”
质子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潭水中投下巨石,涟漪很快扩散至朝堂。
次日大朝会,太极殿内,气氛便显得有些微妙。
龙椅上的小皇帝齐钰,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努力模仿着帝王应有的威仪。摄政王齐萧衍立于丹陛之下首位,玄袍金冠,渊渃岳峙,虽未发一言,却无形中成为整个大殿的中心。
议题很快便引到了狄族质子安置及后续和议细则上。
礼部尚书率先出班,奏请依前朝旧例,对狄族王子予以相应爵位封赏,并请旨划定其护卫人数、活动范围等一应规制。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并无异议。
然而,当谈及开放边境五市的具体条款时,争论便开始了。
户部官员力主开放,言及可互通有无,增加税赋,利国利民。兵部一些将领则持反对意见,认为纵容狄族商旅往来,恐其借机窥探边防虚实,滋生事端,主张严加限制。
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
这时,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的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王爷,臣以为,五市之事尚可缓议。当务之急,在于如何‘教化’这位狄族王子,使其沐浴天朝恩德,归化王化,方是边境长久安宁之根本。”
众人看去,乃是御史台大夫,柳文渊。此人素有清名,但向来与太后娘家走得颇近。
立刻有官员附和:“柳大人所言极是!狄族乃化外之民,野蛮未开。既入中原,当使其习我文字,读我诗书,明我礼仪,方可消除蛮性,成为两国友好之桥梁。”
“不错!应选派博学大儒,严加教导,使其知忠孝,晓仁义……”
一时间,朝堂之上,“教化”之声四起,仿佛将那位十三岁的质子当作了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或是一头需要驯服的野兽。
齐萧衍冷眼旁观,并未立即表态。他目光扫过龙椅上的齐钰,见其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显然被这番“煌煌正论”所动。他又瞥了一眼站在文官队列前列,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傅苏文正。
苏文正感受到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齐萧衍心中冷笑。柳文渊等人,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包藏祸心。他们将“教化”抬得如此之高,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将手伸进王府,安插人手,监控质子,甚至……监控他齐萧衍。若真依了他们,选派些“博学大儒”入府,这澄心斋恐怕立刻就要变成第二个消息集散地。
“诸位大人忧心国事,其情可嘉。”齐萧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整个太极殿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然,教化之道,在于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而非揠苗助长,拘泥形式。”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阿史那·咄苾既入王府,本王自有安排。已延请翰林院学士教导其诗文,令其感受中原文化之博大。至于其他,不必过于急躁,以免适得其反,令其心生抵触,反而不美。”
他三言两语,便将“教化”的主导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堵住了那些人借题发挥的嘴。
柳文渊似乎还想再争,但接触到齐萧衍那冰寒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躬身道:“王爷思虑周详,是臣等过于心急了。”
小皇帝齐钰见状,也连忙道:“皇叔所言甚是,就依皇叔之意办理。”
一场风波,看似被齐萧衍强行压下。
然而,退朝之后,暗地里的动作却才刚刚开始。
不过两三日功夫,京城里便开始流传起一些风言风语。有说摄政王将狄族质子禁锢府中,形同软禁,有违上国气度的;有猜测那质子身上带有狄族秘宝或重要军情的;更有甚者,隐隐将矛头指向了陆玄之,暗示这位身份特殊的“陆先生”,与狄族质子过于“亲近”,恐有私相授受之嫌。
流言如同瘟疫,在茶楼酒肆、深宅大院中悄然蔓延,虽未指名道姓,但其意所指,昭然若揭。
承运殿内,秦伯将外界传闻一一禀报。
陆玄之正与齐萧衍对弈,闻言,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并未落下,只是淡淡道:“手段不算高明,但胜在恶心人。”
齐萧衍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截断白棋一条大龙。“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无非是想搅浑水,试探本王底线,顺便……给你添点堵。”他抬眼看向陆玄之,“你可介意?”
陆玄之随手将指间白子投入棋盒,发出叮咚脆响。“清风拂山岗。”他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这流言起得蹊跷,背后之人,所图恐怕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