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坏消息像一记闷棍,让整个峰华系士气跌入谷底。深镇实验室里,李援朝小组连续多日通宵达旦,试图复盘“护身符”设计的每一个细节,寻找可能导致失效的原因,结果却指向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从仿真和验证数据看,设计本身没有致命缺陷。失效分析样品送回,由罗文璋紧急协调的第三方权威检测机构进行解剖。初步报告显示,芯片内部金属连线在特定位置存在“非正常的应力集中和电迁移现象”,这更像是制造过程中的工艺参数被人为恶意调整,或者封装时受到了超出规格的机械或热应力冲击所致,而非设计问题。“有人在生产线上做了手脚。”罗文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林永健的公司和晶圆厂、封装厂,肯定有内鬼。但对方很狡猾,操作非常专业,留下的痕迹很少,而且那几个关键岗位的工程师,在出事后都以各种理由‘休假’或‘辞职’,离开了新加坡。林永健本人也声称对此‘毫不知情’,愿意配合调查,但把所有责任推到‘意外的工艺波动’和‘离职员工’身上。我们很难拿到直接证据证明是蓄意破坏。”“意料之中。”刘峰站在香港办公室的窗前,俯瞰着依旧繁华的港湾,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们算准了我们耗不起跨国官司,也拿不到铁证。目的就是拖垮我们,让‘护身符’胎死腹中,让永通失去耐心。”“永通那边……有回复了。”陈宝山拿着一份传真走进来,脸色有些复杂。刘峰接过。传真来自顾永年,措辞直接:“刘生,收到贵司说明。对贵司坚持自主之路遇挫,深表理解,亦感钦佩。然商场如战场,我厂订单不等人。第二批五百套模块,我需两月内齐货。贵司‘护身符’项目,我可等,但第二批订单,需用贵司承诺之合格品交付。若两月内无法确定交付合格品,我司只能另寻他家,前约亦作废。盼复。”最后通牒。两个月,要拿出可量产的、合格的“护身符”芯片,或者找到同等性能且供应稳定的替代品。否则,不仅第二批订单飞了,连第一批订单建立的信誉和合作关系也可能付诸东流。“两个月……从零开始重新流片,哪怕用最快的渠道,也至少要三个月,这还不包括重新设计验证的时间。”陈宝山声音干涩,“我们……赶不及了。”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窗外车水马龙,室内却仿佛能听到时间滴答流逝、步步紧逼的声音。刘峰的目光从传真上移开,落在墙上的中国地图。深镇,香港,新加坡……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地图上一个并不起眼的城市——无锡。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那是很久以前,他还未南下广东时,在一次内部的、级别很高的技术交流会上,听一位来自无锡的专家,提到过当地一家研究所,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坚持进行着某种特种芯片的研制,用的工艺非常老旧,但据说在极端环境下的可靠性“有独到之处”。“宝山哥,”刘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立刻查一下,江苏无锡,是不是有一个‘华晶’?或者类似名字的、做特种半导体器件的研究所或厂子?”陈宝山一愣,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立刻拿起电话动用关系查询。很快,他得到了回复:“峰子,是有个‘华晶电子’,以前是部属的,现在好像转制了,但日子很不好过,主要靠一些军品的边角料订单和维修业务维持。他们确实有一条很老旧的3微米生产线,还在勉强运行。你问这个干吗?”3微米!比他们“护身符”计划用的035微米工艺落后几乎一个时代!性能、集成度、功耗都会是天壤之别。但刘峰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唯一一丝裂缝透出的光。“落后,就意味着不受关注,不受管制,也……不容易被渗透和破坏。”刘峰语速加快,“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我们自己人,而且,他们有现成的、虽然老旧但还能运转的生产线!”“你是说……去无锡流片?”陈宝山震惊了,“用3微米工艺做我们的安全协处理器?那性能……”“性能会打折扣,可能只有我们原设计目标的30,甚至更低。”刘峰打断他,“但你想过没有,我们最初做‘护身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代那颗被卡脖子的美国芯片,是为了满足永通对基本加密功能和自主可控的要求!不是去跑分,不是去拼极限性能!3微米的工艺,只要设计得当,完全有可能实现核心的加密算法硬化,而且,它的抗辐照、抗干扰能力,可能比先进工艺更强!”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我们不需要它多快,我们需要它绝对可靠,绝对自主,而且能快速做出来!无锡那边,工艺虽然落后,但他们对这套流程熟悉,没有复杂的国际商业条款限制,我们可以派最核心的团队直接进驻,从头跟到尾,把安全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两个月,从设计返工到流片封装,如果全力突击,不是没有可能!”,!陈宝山被刘峰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镇住了:“可是……李援朝他们会同意吗?用3微米工艺重新设计,等于是把之前的架构推倒重来,工作量巨大,而且……”“没有时间争论了。”刘峰斩钉截铁,“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能抓住的机会。宝山哥,你立刻订最早的机票,和我飞无锡!我们去见‘华晶’的人!罗生,”他转向电话,“香港这边,稳住永通,就回复顾永年:两个月内,交付基于完全自主技术、满足其加密功能要求的合格样品,请他拭目以待。另外,新加坡的调查不要停,继续挖,但方向要变,重点是查资金流向和那几个消失工程师的真正去向,为我们后续反击积累弹药。”“刘峰,这太冒险了!万一无锡那边工艺不行,或者他们不愿意接,或者接了我们做不出来……”陈宝山忧心忡忡。“那就认输。”刘峰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坚定,“但至少,我们是在自己人的土地上,用自己最孱弱但完全自主的能力,搏到了最后一步。这比把命运交给新加坡那种不明不白的陷阱,要强一百倍。”他拿起外套:“走吧。我们没有退路了。这条自主的路,本来就是从最不可能的地方,趟出来的。”(无锡,华晶电子)厂区比想象中更破旧,苏式建筑的红砖墙斑驳,梧桐树荫下堆着生锈的设备和废弃的管道。接待刘峰和陈宝山的,是一位姓陆的副厂长,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说话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听说刘峰的来意——要用他们这条“老掉牙”的3微米线,流片一款用于加密通信的自主安全协处理器,而且时间只有两个月——陆厂长半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香烟。“刘总,陈总,”陆厂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不瞒你们说,我们这条线,是80年代初引进的,早就该淘汰了。现在也就是靠老师傅们的经验,修修补补,维持着一些老产品的生产。工艺参数不稳定,成品率低得很。你们要做的芯片,集成度不低,用我们这个工艺,面积会很大,性能……恐怕很难达到你们的要求。”“陆厂长,我们不要多高的性能,我们要的是能做出来,要的是自主可控,要的是快。”刘峰恳切地说,“我们知道困难,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外面有人卡我们脖子,设陷阱害我们。我们现在急需一颗能证明我们自己有能力设计、自己能生产的‘争气芯’,哪怕它丑一点,慢一点。这条线,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生产线。”陆厂长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刘峰,眼神复杂:“你们……是从深圳来的?做民营芯片?”“是,我们做risc-v架构的自主通信芯片,已经做出原型了。但关键的安全模块被人卡了脖子,自己流片又被人坑了。现在客户等着要货,我们等不起,也输不起了。”陈宝山补充道。陆厂长沉默了很久,把烟头在满是茶渍的搪瓷缸里按灭,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褪色的厂区全景照片,照片里机器崭新,人头攒动。“我们华晶,当年也是风光过的。”陆厂长摩挲着照片框,声音有些飘忽,“后来……唉。技术落后了,市场没了,人也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守着这条老线,总觉得……就这么关了,对不起国家当年投的钱,也对不起我们这身手艺。”他转过身,看着刘峰,眼神里多了点什么:“刘总,你说要‘争气芯’。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们这些搞半导体的,谁不想做点争气的东西?可是没钱,没人,没订单……心气都快磨没了。”“陆厂长,只要您答应接,钱我们想办法,人我们派最好的工程师过来,和您的老师傅一起攻关!订单,只要我们这颗芯片能做出来,后面会有!这就是个开始!”刘峰上前一步,语气激动。陆厂长看着刘峰眼中那股近乎执拗的光,那是一种他年轻时才见过的、为了一个目标不顾一切的眼神。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接了。”陆厂长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过,丑话说前头。工艺条件就这样,你们的设计必须根据我们的工艺库大幅度调整,很多先进的单元库我们用不了,得用最基础的逻辑门搭。设计规则检查,你们要按照我们厂的实际情况来,不能按教科书。还有,流片过程中,任何问题,我们双方的技术人员必须随时沟通,共同解决,谁也不能藏着掖着,也不能互相埋怨。做芯片,尤其在这种条件下,就是人、技术和运气的结合,缺一不可。你们,敢不敢赌?”“我们敢!”刘峰和陈宝山异口同声。“那行。你们回去准备设计资料,派核心工程师过来。我这边,组织最好的工艺和设备师傅,把这条老线,再给它紧一紧弦!”陆厂长脸上露出久违的、属于技术人员的锐气,“两个月,我们这帮老家伙,陪你们这些后生,搏一把!”,!离开华晶厂,走在无锡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陈宝山忍不住说:“峰子,我总觉得……像做梦。我们居然要把最先进的架构,塞进一条3微米的老线里……”“这才是最真实的自主创新。”刘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沉重而坚定,“没有光刻机,没有先进工艺,没有eda软件,就从最底层,用最笨的方法,一点点抠,一点点试。华晶那些老师傅,就是中国半导体工业的脊梁,他们用最简陋的工具,守护着最基础的火种。现在,轮到我们,把这火种,重新点燃,哪怕只能发出微弱的光。”“告诉李援朝,立刻组建‘护身符-无锡’突击队,带上所有核心资料,以最快速度赶到无锡。设计目标变更:在不超出3微米工艺极限的前提下,实现核心加密算法的最高可靠性硬化,面积和性能是次要的,成功率和交付时间是第一位的!”“通知全公司,进入‘战时状态’。未来两个月,所有资源向无锡项目倾斜。这是我们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另外,”刘峰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让小萍那边的人,也提高警惕。对手这次在技术上没彻底打死我们,可能会在其他方面施加压力。我们,不能有任何软肋。”消息传回深镇和香港。李援朝得知要去无锡用3微米工艺流片,先是愕然,随即是巨大的压力,但紧接着,一股被绝境激发出的狠劲涌了上来。他连夜挑选了三个最能吃苦、最细心的工程师,带着沉重的服务器和资料,奔赴无锡。一场在绝境中,依靠最原始工艺和最坚韧人力的、“土法炼钢”式的芯片攻坚战,在太湖之滨,悄然打响。而刘峰知道,这微光,既是希望,也可能成为对手下一个要全力扑灭的目标。他必须守好这团火,直到它燃成燎原之势。:()我的1977:芳华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