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餐厅的灯光永远是那样,华丽又有些旧时代的辉煌。高高的穹顶,繁复的雕花,空气里弥漫着奶油、烤面包和罗宋汤的混合气味,还有隐隐的、属于过去某个特定年代的集体记忆。何小萍挽着刘峰的手臂走进去时,手心有些微微出汗。新买的烟粉色小西装合体地勾勒出她的肩线,里面是米色连衣裙,脚下是一双小巧的半高跟皮鞋。头发仔细地梳成了清爽的半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尽力挺直了背,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些。刘峰则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外面套了件质地不错的薄夹克,身姿笔挺,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但他的出现,依旧让已经落座的几个人瞬间将目光投了过来。“刘峰!小萍!这里!”郝淑雯第一个站起来挥手,她比几年前丰腴了些,烫了时髦的短卷发,穿着件枣红色的羊毛衫,笑容热情,眼神也活络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有些莽撞骄傲的女孩了。萧穗子也笑着站起来,她还是文静秀气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些书卷气,衣着朴素得体。陈灿坐在郝淑雯旁边,穿着皮夹克,比以前稳重了些,看到刘峰,咧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而林丁丁……她坐在最里面,穿着一身显然价值不菲的宝蓝色丝绒连衣裙,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妆容精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她手里端着杯红酒,轻轻晃着,目光在刘峰和何小萍身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尤其是在何小萍那身新衣服上多停留了两秒,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却没立刻开口。“郝淑雯,穗子,陈灿。”刘峰走过去,对几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掠过林丁丁时,几不可察地淡了淡,只微微颔首,便为何小萍拉开椅子,让她坐在自己和郝淑雯中间,自己则坐在了何小萍和萧穗子之间。这个位置,恰好将何小萍和林丁丁隔开。“刘峰,你可真是稀客!约你多少次了都不出来!”郝淑雯嗔怪道,但语气熟稔,带着真诚的亲近,“小萍也是,越来越漂亮了!这身衣服真衬你!”“谢谢淑雯姐。”何小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刘峰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想见一面不容易。”萧穗子也笑着接口,语气温和,“上次跟你请教写作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你提的点拨特别关键,我那篇稿子主编说很有希望。”“能帮上忙就好。”刘峰语气平淡。“哟,咱们刘大英雄现在不扛枪,改指导人写作了?”林丁丁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娇滴滴的,拖着点慵懒的尾音,目光在刘峰脸上流转,“真是能文能武啊。小萍现在也不错嘛,这身行头,一看就是下了本钱的,首都就是不一样,比咱们那时候在文工团可强多了。”这话听着像是夸奖,但那语气和“下了本钱”几个字,总让人觉得有点别的味道。何小萍抿了抿唇,没接话。郝淑雯赶紧打圆场:“丁丁你这话说的,咱们小萍底子好,穿什么都好看。对了,你们喝点什么?这儿红菜汤和罐焖牛肉都不错。”点完菜,气氛稍微活络了些。郝淑雯和陈灿说起他们一起做生意的事,虽然辛苦,但日子过得不错。萧穗子聊了聊她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业余坚持写作的甘苦。刘峰话不多,但偶尔插一句,总能切中要害。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各人的现状。“说起来,咱们文工团这些人,最后还坚持在舞台上、在镜头前的,恐怕只有小萍了吧?”郝淑雯感慨地说,看向何小萍,眼神里带着真诚的佩服,“听说你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真厉害!”何小萍点点头:“嗯,马上毕业了。”“那以后打算留在上海,还是回北京?”萧穗子关心地问。“我……我想留在北京试试。”何小萍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刘峰,刘峰正低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斯文,仿佛没在听,但切好的牛肉,很自然地拨了一半到她的盘子里。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几个人看在眼里,神色各异。“北京好啊,机会多。”郝淑雯笑道,“有目标了吗?哪个剧团还是制片厂?”何小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北京人艺……给我发了预备演员的邀请,让我毕业后再去参加一次终面。”这件事她还没正式告诉刘峰,想等确定了再说,此刻被问起,也就说了。话音落下,桌上安静了一瞬。北京人艺。那是中国话剧的最高殿堂之一,是多少演员梦寐以求的地方。预备演员,哪怕只是预备,也足以证明她的实力和潜力。刘峰切牛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何小萍,眼神里有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赞许的亮光。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真的啊?小萍!太棒了!”郝淑雯惊喜地叫出声,用力拍了一下手,“我就说你能行!以后就是大演员了!”,!萧穗子也由衷地说:“恭喜你,小萍!真为你高兴。”陈灿竖起大拇指:“牛!”只有林丁丁,晃着酒杯,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开口:“哟,北京人艺啊……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不过,我听说那里头规矩可多了,竞争也激烈。小萍你这性子,温温吞吞的,能适应吗?可别进去了,被人挤兑得哭鼻子。再说了……”她拖长了声音,目光在何小萍脸上身上扫了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轻微的嘲弄。“这当演员啊,尤其是话剧演员,说白了,不就是个戏子嘛。台上风光,台下冷暖自知。咱们以前在文工团,好歹是革命文艺战士,现在嘛……”“戏子”两个字,像两粒冰珠子,骤然砸在有些温热的气氛上。桌上瞬间安静下来。郝淑雯脸上的笑容僵住,萧穗子皱起了眉,陈灿也放下叉子,有些不满地看向林丁丁。何小萍脸色微微发白,手指蜷缩起来。这个词,带着旧社会的腐朽气息和明目张胆的轻蔑,像一根细针,扎进她刚刚因为人艺邀请而雀跃的心底。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时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刘峰,放下了手里的刀叉。银质的餐具落在瓷盘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一声“叮”。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丁丁。那目光里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让人心底发寒的平静。“林丁丁,”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餐厅背景的隐约音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第116章完):()我的1977:芳华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