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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过后,日子仿佛被那晚的烛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继续向前流淌。窗外的冬意愈深,天空时常是那种厚重而均匀的铅灰色,偶尔筛下些吝啬的、没有温度的日光。但室内总是暖的。暖气片嗡嗡低吟,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茶香、油画颜料松节油的气味,以及厨房里时常传来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那幅名为《晨光》的画,(那是沈修一天晚上看着那幅画脱口而出的名字)它放在那里,并不突兀,反而像是原本就属于那个位置,为这个以冷色调和简洁线条为主的空间,注入了一抹恒定而私密的温情。我时常看见沈修驻足画前,有时是清晨端着咖啡时短暂的凝视,有时是夜晚从书房出来,略显疲惫时抬眼望去,目光便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幅画成了一个无声的锚点,提醒着我们共同拥有的、不再寒冷的此刻。
我的身体在缓慢而坚定地好转。咳嗽的频率和剧烈程度都在降低,医生上次复诊时,甚至略显惊讶地表示,肺部的恢复情况比预期要好。怕冷的毛病依旧,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稍离暖气就冷得发抖。我开始能在天气晴好的午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和围巾,在公寓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十几分钟,感受真实而非隔着玻璃的阳光落在脸上那微弱却切实的暖意。
或许正是这点滴积累起来的、对“正常生活”的微弱触感,让我心底那颗蛰伏已久的种子,开始不安分地萌芽。
我想上学。
这个念头并非突然出现。它像一条暗河,在心底流淌了很久。最初是看到林哲带来的大学课本时那瞬间的恍惚,后来是在唐暮画廊里,听她与访客谈论艺术史和当代思潮时,那种置身事外的茫然与隐约的渴望。更多的时候,是夜里翻阅哥哥书房里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商业、法律甚至前沿科技书籍时,感受到的自身知识的巨大匮乏,以及随之而来的、微妙的焦灼。
我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被保护、被治愈、在方寸之地学习生活技能和重拾画笔。我想走出去,想接触更广阔的世界,想用系统的方式,填补那片被顾凛暴力剥夺和扭曲的时光所留下的、荒芜的平原。我想成为能真正理解沈修在做什么、能与他并肩而行、而非永远被他护在身后的人。我想找回那个本该在大学校园里挥洒青春、汲取知识的“林钰”的一部分。
但这个念头太大,也太沉重。它牵扯到安全、健康、以及可能会给沈修带来的额外负担和风险。每一次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直到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罕见的、有着清澈阳光的冬日午后。铅灰色的云层散开,天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水洗过的蓝。阳光透过宽敞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耀眼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其中翩跹起舞。我坐在窗边的画架前,却并未动笔,只是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摆,心思飘得很远。
沈修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膝上搁着一台轻薄但性能强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曲线图和密密麻麻的数据。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和暖气片规律的低吟。
我盯着沈修线条利落的侧脸,心潮起伏。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连睫毛的阴影都显得温柔。这段时间,他眉宇间的疲惫似乎加深了些许,虽然他从不说,但我知道“磐石”对顾凛的围剿正进入关键阶段,他需要处理的信息和做出的决策如山般沉重。而我,却想在这时提出一个可能增加他负担的请求。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调色板上干涸的颜料,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或许……可以试着问一问?用最轻松、最随意的口吻,就当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听听他的看法。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
“哥,”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沈修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从屏幕转向我,带着询问,但依然是全然的专注,仿佛无论何时,只要我开口,就能立刻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这让我接下来的话更难说出口。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等待着。
我垂下眼,盯着调色板上那抹未调开的钴蓝色,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在想……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身体也再好一点……有没有可能……去上学?”
说完这句话,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暖气片的嗡嗡声似乎被放大了。窗外有遥远的汽车鸣笛声传来,更衬得室内的寂静有些粘稠。我感觉到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没有移开,却也没有立刻回应。没有预想中的温和鼓励,也没有直接了当的担忧否决,只是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块渐渐冰凉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飞快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沈修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目光已经重新落回了我的方向,只是并未聚焦在我脸上,而是越过我,看向了窗外那片明晃晃的阳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唇线微微抿直,下颌的线条似乎也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陷入复杂考量的神情,权衡着利弊、风险、以及……可能性。他放在笔记本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节奏缓慢而沉重。
没有回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被这沉默拉得漫长无比。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我刚才那点微弱的勇气和期待,在这无声的审度中迅速蒸发。果然……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吧?顾凛的威胁尚未解除,我的身体状况也不算完全稳定,大学校园环境复杂,安保难度倍增……我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要求,给他添乱?
自我怀疑和歉疚如同潮水般涌上,瞬间淹没了最初那点渴望。我甚至开始后悔开口。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慌乱和退缩,“我就是……随便想想。哥你别当真。”我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嘴角僵硬,肯定比哭还难看。“我知道现在情况还不允许,太麻烦了,而且我……我也没准备好。你就当我没说过。”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躲闪着,不敢再看他。手指紧紧攥住了画笔,冰凉的金属笔杆硌得掌心生疼。我低下头,假装研究画布上未完成的色块,只觉得脸颊和耳朵都在发烫,为刚才的唐突和现在的狼狈。
那片沉默依然笼罩着。但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