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风好静。欧阳今晚离奇的沉默,闷了半柱香的工夫,我心下奇怪,扭脸去看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莲花公子的右手边,见我看他,垂了眼帘,仍不说话。我推推莲花公子:“快,快开口。”
趁热打铁,他不会不懂,可他竟真的不懂似的,神情寂寥,话锋转向战争:“张子谦挂帅,欧阳是副帅,我当个先锋官,定要取了敌首项上人头。”
张子谦是泽州府的新任总兵,一个大傀儡。阿白眼中有澹澹流光:“你们帮我,我不担心什么。倒是宫中,父皇那边……”
皇帝不问朝政,朝廷是虚的,只要别有用心的人一动作,顷刻就能反转天地。皇帝现在是还活着,但谁知静妃和越天云会不会逼他饮下一杯毒酒?这可比暗含尘快速得多。坦白说,整件事里我最没想通的就是这个,阿白有仁心,但越天云是个狠角色,他完全不用顾及皇帝的生死,为何不速战速决呢?皇帝死了,康王即位,他当个摄政王,呼风唤雨,若是我就这么办。
可男人们都来笑我:“你能想到的事,他们会想不到?”欧阳的讥笑最大声了,“别忘了,本朝的王爷众多,康王即了位,越天云当个仲父,王爷们一看,咦,这都行?他行,我为何不行?反了他的!”
“自古新君登基都讲究一个‘稳’字,被拉下马了,再反回去可就难了。越家苦心经营多年,求的就是平稳。他们找你,也无非是想通过你让皇帝发话,先给他封个王爷当当,名分正了,再思后着。欲速则不达,他的江山得建立在一个尽可能公信的基础上。”阿白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们早有盘算,得把这些王公大臣们弄服帖了,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关系,才能如愿以偿,坐稳了位置。”
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帝暴毙不是好方法,越家再狼子野心,也不愿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江山再壮美,值得如此以身犯险么?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若真是好东西,人人脸上都笑开颜才是,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强打精神的厌倦?
我到了半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久久难以入眠。黑暗中忽听门一响,有人进来了,我的后领口在一眨眼间就被制住,脚下一空,被对方拖出房门。这手法我熟悉,遂不再挣扎,很配合地任杀任剐。
走出不多远,我被对方提溜着摔上了一张陌生的床,他杀气腾腾,怒眼圆睁地喝道:“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么?”
“什么?”我语塞。
“阿白送你月亮,你就收了?”他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又急又猛,被人追得满地找牙也不过如此。
“你送也会收,我又没真的拿到手。”说不出口啊,月亮是他啊,他不知道的,我心上的月亮是他。
我解释了,可他仍未消气,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扯到怀里,然后——他张口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有点疼,但又不是很疼,他的呼吸很粗重,凶恶地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吮吻缠绵。我的身子忽然软塌塌了,想推开他,却又那么渴望着他,紧紧地抱住他,松松地抱住他,牙齿在打战,不,是整个我都在打战。
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挠着,又痒又疼,我整个人抖得厉害,牙齿咯咯响。最终他离开我的唇,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眸中有很多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亮光:“怕成这样?不碰你了,生涩之极。”
不是怕,是……悸动好吗……
“不碰就不碰,稀罕。”他这句话真是诛心之论,我又不是一代名妓,曲意承欢仍能宛转多姿。焚心的火燃了起来,我愤愤地瞪他,整了整衣衫,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
欧阳今夜像个暴君,袖子一拂,案上杯盏碎了一地:“你敢走?”
“呀,我敢。”我不畏强权,喉中似血似气,拂袖出门。
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又到院子里坐下。坐了半天,忽觉身后有人一步步走近,我以为是欧阳,没回头。那个人慢慢走到我身后,忽地抱住了我,轻唤道:“石榴。”
我吓住了,是阿白。我挣脱他的怀抱,他并不强留,松开了手,凝了眉看我:“在想什么?竟也睡不着?”
风吹着他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他没有穿官服,头上却束着冠,好文雅的样子,好像水墨画。我心中一悸,绝世独立,如一弯瘦月,竟有这样好看的人。月亮——我总爱这么形容美好的男子,他不是我的心头好,但如果是,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简单些?
他的双目如月华澄澈,低道:“石榴,我自知风雨迷乱,朝不保夕,想对你作出什么承诺,却也只是空中楼阁。我思之良久,你若不喜欢纷扰,我愿弃了这大位,随你去。”
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有钱人,皇帝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怎会不喜欢?他的语声太凄切,我忽然回忆不起来在我们最初的相识中,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眼下他对我是这么和风细语啊,有一股酸热在我眼眶窜动,我忍不住唤他的名字:“阿白,阿白,你做不到。”
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他若做得到,就不会自苦多年。他凝视着我,恍惚轻笑:“不,石榴,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金贵。只是,我不幸生于帝王家,若得不到它,就会失去生存的权利。命悬一线,就是这个道理。可我这些天反复在想,若改了名换了姓,和你隐居于青山绿水,他们找不到我,时日一长,怕也会算了。”
我着急起来:“不行,天下若大乱,你我都无容身之地。殿下,不可以。”
“石榴,天下再动**,总有一处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们耐心些,多走一些地方,总能找着一个高山远水的村庄,丰衣足食,你说可好?”
他温雅的眉宇渐渐放出光来,先是伤怀,渐渐化作了欣慰,语声又太低,近乎于耳语,惹得我几乎就要点下头去,将他狠狠搂过来。
可是,他不是欧阳呢,那就不能够。欧阳对我再坏,也是我所喜欢的欧阳。唉,阿白明明待我更温柔,可我竟还是豁不出去,真愁人。
见我不吭声,阿白的神情黯了黯:“在草原上,你总对我说,阿白你放心。我当真把心放在你这儿了,你却又不要么?”
我做不到答应他,可是回绝的话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阿白不是别人,大战在即,他心中得有希望才行,这会支撑他活着,我……
活该我倒霉,不远处有人淡漠出声,波平浪静地说着利刃般的话:“猎鹰国已兵临城下。”
淡淡的初夏夜晚,欧阳和莲花相携而来,双双立在檐角下,扬着脸看着我们。露水凝华间,我望见了欧阳骤然一变的面色,这让我痛彻心扉地知道,我做错了事。
雪拥蓝关马不前,人生的至沧桑处,也无非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