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惊动螃蟹,众人都猫着腰,压低声音说话。莫卡如愿以偿地成为章小明唯一的组员,和他配合默契,他探路,她拎着桶跟上。章小明说这回要逮些大的,提着铁锹沿着田埂巡视着,遇有小小的洞口就停下来,拔根狗尾巴草伸进洞里小心试探,抖上几抖,傻乎乎的螃蟹们无论看到什么异物都会用双螯夹住,死心眼地不肯松开,他就轻易地提溜出来,顺手往桶里一甩,从未失手。
莫卡眼红,学着他的样,也接连逮到好几只,干劲更足了,冲附近的李娟娟挥挥手。前面又是一个洞,她两步奔去,径直将狗尾巴草使劲捅,章小明脸色一变,啪地打掉她的手,喝道:“危险!”
第一次肌肤相亲,却无半点浪漫可言,莫卡还来不及体会,就被章小明教训了一顿:“你怎么知道你伸手碰到的,是什么东西?”她被吓住了,他才意识到说得太重了,耐心地给她讲,不是所有的洞里都是螃蟹的,圆而湿滑的一般是黄鳝洞,她刚碰到的,是圆而干的洞口,是不能招惹的,里头有蝮蛇,只有扁而湿滑才是螃蟹洞。
螃蟹洞都不大,章小明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就派上用场了,把洞口削大再去掏。莫卡越发谨小慎微,却还是被螃蟹把手给夹住了,下意识地将手一抽,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脸都白了。章小明也急了,一边示意她别慌,一边按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往外抽,一直把螃蟹拽出洞口,螃蟹发现大势不妙,便松开大螯往洞里逃,他沉着稳健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它,轻松地逮住它扔进桶里。
再一看莫卡的手指,鲜血直流,她不愿在章小明面前示弱,没喊过一声疼。但她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地流着,章小明不假思索,抓住她的手就触近自己嘴边吮吸,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没有半分犹豫。莫卡愣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抬眼只看得到男孩的黑发,她突然很想摸一摸。
血总算止住,章小明放开她的手,和女孩的眼睛劈面相逢,像有什么滑过心头,他惊诧了,慌乱地错开眼神,始觉忸怩了。莫卡也是,不敢再看他,却又舍不得,用余光观察他,只能看到他翘起的衣角,再往上,是他局促的手,和不知所措的脸。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章小明头一扬,去拉莫卡的手,攥在掌心。他们就不捉螃蟹了,上了岸,并肩坐在田埂上,对着月亮说话。等李娟娟她们过来时,章小明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宣布:“我恋爱了。”
男生们就哄地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叫着要章小明请客,莫卡脸红红地拉着他的手,李娟娟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她捕捉到了,坚定地点点头。
蛙鸣和流水声绵延着,植物在夜色里兀自清香,月光静谧。松鼠女生找到了一颗饱满喷香的橡子,它志得意满,它坐立不安,一会儿将橡子枕在头下,一会儿将橡子抱在怀里,欢喜地闻着,欢喜地睡了。
当爱情喷薄而来,空气里全是金黄色的暖香。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每天都见面,章小明还给莫卡递纸条,哦不,称为纸团更确切些。他常常包上一小把瓜子仁,或是几枚糖果,一块芝麻饼,欢天喜地地穿越几排座位递来,莫卡低下头,装成在抽屉里找东西,三口两口吃完。他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的是:好吃的人都有动手制造好吃的东西的能力,还特地标注拼音,前者念去声后者念三声。
若干年后莫卡在大学里结识了新朋友,有个姑娘说:“想念一个人就会想给他写信。”为了这句话,莫卡将她引为知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他分明就在眼前,她还是觉得想念,想念得胸腔都要炸裂开了,想念得不懂怎么办才好,只能诉诸笔墨。她买了好多信纸,一律是素雅的底色,没有花哨的图案,她想让他最直观朴素地接收她的心意,不被任何旁支末节所影响。
她在书本里学到过一个词,叫作柏拉图,就自作聪明地套到她和他身上。她相信柏拉图之恋是属于威尼斯的流水和瘟疫的,含情脉脉的十四行,温度跨越我写你读的邮路,从我手传递到你心。
中学里谈恋爱得低调,章小明和莫卡并没有大肆声张,人总是没必要给自己添些多余的麻烦的。只有放学才会心照不宣地一起走,都是学生,手头不宽裕,周末才能奢侈地买大包零食,看场电影,可这也够了,只要天天都能看到彼此,就已经很开心。章小明最喜欢用手电筒笔直地照向天空,然后问:“莫卡你想要天天的星星和月亮吗?我顺着这道光爬上去给你摘!”
喜欢一个人就想把星星和月亮都摘给她,是这样吗。莫卡说:“好啊,我想要初三的月牙儿,夜里就揣在口袋里照明,白天就拿它当耳环戴。”
谈恋爱的时候,十有八九都在说废话吧?就连废话都甜蜜无比,乐此不疲,反复再三。
莫卡家在桂花树街上,一不留神就碰到父母的熟人,在这条街他们就不牵手,一前一后地走路。莫卡自信路人都看不出她和章小明的关系,即使当场撞到父母了也不怕。但她老疑心无法躲开阿三的眼光,就算章小明到她的店里买烟,她离得远远的,都能感觉到那女人和她的猫都在看着她,笑容里有嘲讽和悲悯,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她怯于长久地与她们对视,也就无从得知。
阿三是异乡人,据说在大城市做过事,见过世面,攒了些钱,顺着长江沿线旅游,找了这处顺眼的城镇留下来了。她盘了一家杂货店,卖黄纸、檀香、香烟和啤酒之类。镇上的男人多半都会偷看她,暗暗想上几回,胆大的也会和她搭讪,她问一句答一句,不愿意回答的呢,就瞟瞟对方,飞个若有若无的眼风。男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搓搓手,讪讪地走开了,背地里和人吹牛时,把她的普通话学给别人听:“啧啧,像《重庆谈判》里的胡慧中!”
“我看更像《乌龙山剿匪记》里的四丫头……”
阿三生得那样美,连嘴角的痣都俏皮生动,她是独身,但散花镇没人敢娶她,她看上去多少有些来路不明,她的钱更是显而易见地来路不正。散花镇的男人大多认为自己还算有点见识,既神往她,又不屑地啐道:“瞧那风尘劲,八成当过暗娼!”
“嘿,从良了也说不定。”
至于镇上的女人们呢,她们愤恨于她的美貌,但对她都抱定了红颜薄命的看法。女人嘛,说到底还是有个家,守着知冷知热的男人过日子才叫幸福,她年纪也不小了吧,准是心气高,谁都看不上,才蹉跎至今哪。她们虽然也会这么窃窃私语,偶尔指桑骂槐几声,对自家男人还是放心的。因为并无人兴奋地谈起,有谁能被她更为亲近对待,她对谁都一视同仁,她只是散花镇男人集体的意**对象,得不到,才更具有吸引力。
阿三似乎不在意生意的好坏,下午三点就关店门了,等到夜幕降临,就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她爱穿丝绸裙,风一来,裙子就贴在腿上,她蹙眉抬起腿,对着空气若无其事地踢一踢,裙子就又服帖地垂下来了。莫卡经常看见她倚着门懒洋洋地涂着指甲油,神情专注,她偏爱大红色,方形瓶圆形瓶地收集了一大堆。她的黑猫始终如一地趴在她脚边无所事事,眯缝着眼睛打盹,可莫卡老认为它不怀好意。
早有眼尖的少年打着尖利的呼哨挤眉弄眼地闹着:“她穿的是白底儿红花**!”
“还是三角的!”
阿三开的是杂货店,若是开发廊那就太色情了。不知道她的漫不经心是不是刻意,但总之,杂货店女老板阿三比发廊妹是**人多了。她大约听见少年们的议论了,不以为意地拢拢头发,拽过一只篮子剥起菱角。散花镇出产的大菱角脆生生白嫩嫩,她的指甲鲜红,色彩对比触目惊心,却自有诡秘妖艳的味道,她不端庄,但她就是让人不敢唐突。
小镇少年谈恋爱并没有太多可去之处,下河摸鱼捞虾,在池塘边聊天,打水漂。每到周末,莫卡就借口到李娟娟家做功课,溜出来和章小明看电影。买薯片虾条话梅和两瓶水,中间间隔几个路人,钻进黑漆漆的电影院,再悄无声息地会合。
《半支烟》的海报招展着,主演谢霆锋和舒淇的名字格外醒目,吸引了不少人买票。但看到半途才觉察主角是曾志伟,根本不是电影院渲染的那样,是小谢和淇美人的爱恨纠葛。章小明心不在焉直打呵欠,只有陈慧琳和舒淇出场时才多看几眼。莫卡却极投入,剧中的曾志伟身上有种悲怆的力不从心,她无法感同身受,仍然深深被感染。她是喜欢有江湖气的人的,无论是落拓的下山豹,还是她的男孩,他们卤莽,斗恨,冲动,他们像孩子一样脆弱。
这成为她的情结,日后她不管再遇见多少男孩,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撇开温文有礼的那些。章小明是她的魇,就像阿南是下山豹长达三十年的念想。虽然在看这部电影的当时,她懵懂未明,尚看不到她和他终将陌路的命运。
邓丽君的情歌应景地响起时,莫卡哭了。《半支烟》是个哀愁的故事,女孩的心被钝重地打动了。“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章小明粗枝大叶,不解其中味,莫卡一哭,他就慌了神,低声哄着,用手背给她拭泪。她停不了地哭着,他一急,俯身亲吻她,她的身子就软下去,呢喃两声,勾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
章小明的呼吸急促了,手不老实,试着探进她的衬衫,莫卡浑身一激灵,用力挣脱他。她只有十四岁,她对情爱的想象无非是拥抱和接吻,芙蓉帐暖度春宵的**迷离于她不过是个意象,点到为止。每回看电影时章小明都会这样,从一本正经到一肚子坏水,说实话,她觉得他很陌生,也很可怕。她反感他这么做,也说过他好几次,他诺诺地应着,叫他发誓他就发誓,叫他学狗叫他就学狗叫,但下一回,他又动手动脚了,跟电影里的恶少流氓没两样。
她不知道男孩委屈得很,她也不知道后排有人将这一幕全然收入眼底。
电影看完,章小明悻悻地拉着莫卡的手,出了电影院才告别。莫卡回家了,他无精打采地在桂花树街上踱着,被情欲折磨得慌慌张张,就去买了包烟,给他找零钱时,阿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没留意,蹲在路边吞云吐雾,他喜欢莫卡,所以想和她那个,没什么不对吧,她为什么反应这样大?
莫卡回到家,妈妈在叠衣服,将爸爸长裤的裤裆处细心地抚平,大力地抖几下,她就又脸红了,好在妈妈没发现,头也不抬地说:“你爸下个月就调到市里工作了,市里的教学质量要好些,你未必跟得上进度,不如转过去再读一遍初三吧,到时中考也比别人准备充分些。”
莫卡没好气:“我才不当留级生呢,我照样在散花念初三,再勤奋些就是了,我要直考到市里念高中。”她不想离开散花镇,她不想和章小明分开。
“那晚上爸爸回来再说。”
《半支烟》仍让莫卡心潮难平,她又摊开日记书写着。章小明十六岁的时候没能遇见眉目如画英气利落的女警陈慧琳,或者红唇卷发眼神凄艳的香烟女子舒淇。他的女朋友不过是素淡单薄学业平平的初三女生莫卡,不晓得他是否会觉得遗憾?
当夜,那男孩没有前来敲她的窗户。她关掉台灯,趴在书桌前发呆,爸爸说了,遵从她的决定,让她自己多多努力,考上市里的高中。这会儿初三才开学呢,也就是说,她还有大半年的时间给自己和章小明,他成绩不好,她得多鞭策他,鼓励他,她想好了,明天一早就要规定他认真听讲,多做习题。她默念着,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想了想,又念了几遍,平添了几分勇气。
[別人的滂沱快乐滴在我肩头是不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