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十六岁的男孩来说,送女朋友回家不见得比看球赛更重要,因此章小明没有如约轻敲莫卡的窗,向她道声晚安。但如果,他的失约,是为着另外的事情呢。
莫卡是到流言四起时,才知道章小明果真是有遗憾的,她不是陈慧琳,也不是舒淇,但阿三是。货真价实,她是。她像陈慧琳那样不苟言笑,像舒淇那样欲说还休,她是令毛头小子方寸大乱的温柔乡,风流夜。
章小明每天都和莫卡呆在一起,递纸条,送小零食,送她回家,看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但莫卡隐隐感到他变了,他看她的眼神闪躲了,她勾勒和他双双考到市里读书的蓝图时,他就搪塞她,心猿意马装模作样地哗啦啦地翻书,他变了。她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嬉皮笑脸,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和她周旋。她徒劳地看着,日记本里触目惊心的问号划得力透纸背,刷刷好几页都是。
李娟娟欲言又止地凑过来时,莫卡正焦灼地在草稿纸上乱画。李娟娟看着她写一个章字,涂掉,再写个小字,又涂掉,终于忍不住了:“莫卡,我有话说。”
莫卡在章小明逃课的那个下午得知了,她的男孩和别人有染,她不愿相信,但李娟娟告诉她,男生们都在暗地里嚷嚷要他传授经验,连镇上的男人们都想知道独占花魁的臭小子到底是谁。“好像还是个学生哪,阿三可真是老牛吃嫩草,哈哈。”他们都说。
闲言碎语织成一张网,兜头罩下。莫卡联想起章小明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心一紧。她回过头,章小明的座位空着,半个月内,他连续逃了好多节课了,她追问过他,他说打电动游戏去了,她恼火地让他将功补过,他就唯唯诺诺地一目十行地看书。
李娟娟见好友快哭了,忙不迭地说:“说不定是他们乱说,你别往心里去,和他好好谈谈……”莫卡听不下去了,推开书,仓促道,“你帮我向老师请个假。”
她跑得都快飞起来了,险险被绊倒,李娟娟后悔万分,自己的嘴怎么就这么碎又这么快呢,换作是自己,肯定承受不了,应该给她打个预防针的,有个过度,大概会好点。她七上八下地想,她是去找章小明了吗,但愿她什么都看不见。
多年后莫卡才会懂,在有些事面前,求知欲不可太强,忽略它,可能是唯一的途径。然而她依然被迫站到了真相面前,或迟或早,她都将看到。看到她的男孩和那个女人赤身纠缠,就在三颗米狭小的店堂里。
阿三的店没开门,窗户紧闭,她来回了好几趟,才找到后门所在,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她得搞清楚,一究到底。接着,她就被眼睛伤害得彻底了。男孩尖锐地挺进,身下的女人抬起腿,脚趾也涂了鲜红指甲油,晃人眼,她的**大大咧咧地搭在床头,白底红花。
黑猫支棱起耳朵,莫卡打了个冷颤,她疑心它正和她对视,用它一贯嘲讽的眼睛。她猝不及防地离开那扇门,性事原是这样一桩毫无美感的事,而无风不起浪,他们说的,竟是真的。
是真的。她捉奸在床,证据确凿。可是,什么是奸情呢,**的那两个人,郎未娶卿未嫁,而她莫卡,是不相干的人。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傻得蔚为大观一泄千里。她为自己成为偷窥者所羞耻,她的爱情更让她觉得羞耻,羞耻得无人诉说,无可诉说,只能闷头回家,倒头就睡。
她恨。
莫卡熬到爸爸下班,主动说:“爸,我现在就想转学。”
父母都怔住,妈妈发觉她哭了,问她怎么了,她再也撑不下去,放声大哭,她说:“妈,我被人欺负了。”
她是被侮辱了,被损害了。妈妈却以为是她和同学发生了小摩擦小矛盾,拍着她的背嗔怪:“好好好,都这么大人了,还哭,羞不羞啊。”
莫卡转向爸爸,半撒娇半央求:“爸,你明天给我办转学手续好不好?”
她不想呆在散花了,半点不想。
父母认为她在闹小孩子脾气,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要考到市里去呢,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但这世界上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前些日子章小明也信誓旦旦要和她双宿双飞呢,结果他不过是和别人宿,再敷衍地许诺要和她飞。
莫卡坚持:“爸,散花不是个好的环境,我打听过,去年中考,散花中学的第二名都没能考到市里呢。我现在在班里也只能排到十几名,还只剩几个月了,我怕……我想通了,转到市里读书,才是利大于弊。”
她说得头头是道,爸爸赞许不已:“好,我尽快和市一中那边联系一下,妈妈哪天抽空到你们学校去办转学事项吧。”
妈妈隐约猜到女儿在难过,但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两三天,她就又活蹦乱跳了,女孩子嘛,就是心眼小。妈妈不能体会,莫卡经历的是,摧毁。
十四岁初恋坍塌的摧毁,轰然作响。妈妈也有过十四岁,但妈妈有过十四岁的爱情吗,莫卡好想知道。妈妈是怎么面对的呢,会像自己这么没用,遇事只会逃吗。
莫卡连上学都不愿意去,但妈妈说,在办转学手续之前无故旷课会影响教师对她的观感,意义不大,她就只好磨磨蹭蹭地去了。真没面子啊,又不是她干了坏事,羞愧的居然是她。
章小明又迟到了,上午第二节课快要结束时才从后门溜进来,刚坐下就包了两块巧克力传给莫卡。看着纸团上歪歪扭扭的“给莫卡,谢谢”的字迹,莫卡再也不能如常地感到甜蜜和幸福,她很恼怒。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他瞒着她和别人肉体交缠,转头再来向她示好?他真无耻。
她回想起和他交往的点滴,想起被她逮到的傻螃蟹,它们用双螯夹住的,它们为之丧命的,是一根狗尾巴草而已。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死在狗尾巴草下,又算什么呢?她真不想承认,她爱的人,肮脏丑陋。
但她逼自己正视,她把纸团潦草一揉,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章小明伸长脖子看着,一下课就来敲莫卡的课桌:“哎,哎……”
莫卡不想理会他,眼睛盯着书,闷声道:“我都看见了。”
章小明笑不出来了,他默默地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走了。他没有急急地向她解释,没有否认,没有辩驳,他走了。
莫卡心里咯噔,他的表现在她预料之外,她不曾抬头,也就不知道他是否有过羞惭和抱歉,但是……即便如此,她就会立即原谅他吗。他血气方刚,他经不起美艳女子的引诱,是是是,都可以被理解。但她不打算原谅他。
你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如何能够容忍自己的男朋友以这般丑陋的方式背叛她。她无以为继。
她只觉脏。
之后章小明和莫卡行同陌路,转学在即,莫卡无心向学,终日和李娟娟腻着,却没有太多话要说,好朋友相对坐着,看大量童话和青春读物,不时碰碰对方,吃上几块饼干。那件事令人尴尬,她们学不会坦白交流,只得刻意不提,再说又能交流什么呢,不论李娟娟是同仇敌忾地骂章小明,还是劝她不必太介怀,都是不妥当。
章小明,我就这般不值得你出言挽留吗。那好吧,我索性离得再远些,不让你找到,你后悔了也找不到。
你会不会后悔呢。你后悔了会不会找我呢。很多很多年后,你是不是偶然想起我呢,想起我时,你是什么心情呢。
你不会想我吧。阿三比我优越太多。我自卑呢。我自卑了也不告诉你。
就要离开散花镇了,临行前,莫卡独自去了溪边。入秋了,溪水很凉,她浑然不觉,无意识地走着,脚趾忽然触到一个硬东西,原来是一只傻螃蟹正把螯露在洞外呼呼睡大觉呢。莫卡蹲下来逗它玩,捏住它的螯,螃蟹被惊醒了,拼命往洞里钻,她捏着它不肯放手,僵持了几秒钟,莫卡只听到喀嚓的声音,像掰断小树枝似的声音,手里一轻。待她回过神,发现手里中剩下一只螯,螃蟹逃了。
夜色深浓,她不曾发觉男孩独坐在岸边。好多天了,他无法启齿向她道歉,他丢尽了她的脸,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很该死,他中了阿三的蛊,他又怕又想要,心惊肉跳地明白这样不好,他才发现,莫卡才会让他安心,他天天推敲来推敲去,想找个最恰当的时机和方式,慎重地向她承认错误,想得头痛欲裂也找不到妥善处理的法子,比方说,她近在咫尺,他却怯弱地隐在暗影里。
他不知道她就要走了,他再无法挽回。
她不走,他就能挽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