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未向师父认罪,澄清真相,仍是对忙碌的小兔子不闻不问,冷眼旁观。我以为如此才能使他收回违背常伦的想法,才是为他好,后来才知道,我对我和他都不好。我的自作聪明,葬送了我们的一生。
十七岁时,我认为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贪玩如我,最想要的是自在,所有挡我通往自在路的,都请让开。我的人生就是找乐子,绝不喜欢麻烦,更何况是自找麻烦。可若顺应了他的心愿,顺应了我们的心灵相通,那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焦头烂额,腹背受敌。
我自私,我不能使我变成一个愁苦之人,不能把我们原本注定会过上的妻贤境顺的未来毁于一旦,我只能回避所有。不给他留一丝希望,不使他觉得,我愿跟他在蒙昧狭隘的山谷里惊世骇俗。
但他不让我回避。入夜了,他来敲我的窗,我装睡,他仍敲,我还装睡,最后他没有动静了。我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凝神等了片刻,还是动静全无,只有夜鸟和秋虫的鸣叫声,像从未有人来过,也像从未有人离去。
我到底按捺不住,起床去看他。秋一天天地深了,单衣早穿不住了,以他的体质如何能在寒气里撑许久?况且他已劳累多日。
我打开门,看到他坐在窗下,石阶清凉,他的衣袂微扬,耸起双肩,然一语不发。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黑的长发,头顶一个天真无辜的旋儿,像一只天真无辜的单纯眼眸在看着我,我没来由地一躁:“每天累得趴下了,还不珍惜睡大觉的机会!蠢材!”
他眼睛一亮,倏地站起来,直视着我:“师哥,我是不会放弃的。”说着竟又想来拉我的手,“师哥,我会等你答应我。”
“那不可能。”我背转身想走。
他竟轻声笑了:“你怕了,你在躲我。师哥,你的心没有你表现出来的硬,你心虚了。”
他从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但有一天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我没回头,但内心已有被拆穿识破的恼怒感:“是,我是在躲你,因为我觉得荒唐。”
他蓦地没了声响,我猜他张口结舌地僵住了。而我要的就是这效果,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你冻病了我就会心疼你?”
说罢扬长而去。
踏着露珠前来寻我的少年,我那样决绝地为所欲为地伤害了他。但寂夜里,他倔强道:“我会等你。”
“那是你的事。”我拉开大门,再一次将他留在黑夜里。
“是,这是我的事。”
【拾壹】
我在第二天离开了风烟谷。每年这个时候,师父都会派一名弟子出山云游四方,去收集各种药材,为期一年。今年本是四师哥执行任务的,但他才娶了附近山落的姑娘,正是新婚燕尔,我便主动请缨和他相换:“我去。”
那一刻我故意去看小兔子,他果然如我意料的苍白了脸。我得意洋洋地回屋打点行装,他跟了进来:“师哥,为什么要走?”
“见世面。”
他拦在我前面:“我跟你走。”
烛光里,他的身形秀拔,面如冠玉,我心绪万端地看着他,他才十四岁,光洁的面容却已有疲累新生。可我该拿什么偿还他暗暗锥心的情意,和他被磨蚀的执著?我扳开他的手臂,收拾着衣物,语音漠然:“我要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他清澈的眸中顷刻有波光消逝,又把下唇咬得紧紧,低下头慌里慌张地问:“师哥,你讨厌我?”
“我没这么说过。”
他以一种一咬牙一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如束手待毙却毫无惧怕:“我会等你回来,直到我死。”
窗半开,夜风忽来,满室烛影摇晃,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我却已觉模糊。良久后我说:“那你就等五十年吧。”
我从不拙于言辞,惟有对他。
“五十年就五十年。”他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我若得知这夜是我们缘尽此生的绝响,我会拉住他,向他倾尽所有。但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不过是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笑。小兔子,话别说得太满,谁会等谁一辈子呢,你早晚扛不了寂寞和孤单的。
时光是最有效的东西,终生不嫁或不娶的誓言,终究会沦为一句年少轻狂的大话。
【拾贰】
我走的那天,鸟语间关,花影浅照。
同门上下都来送我,师父捋着胡子呵呵笑:“小六,你玩归玩,可别误了正事。”
只有他没来,最后回望时,树下门后,我都没发现那双永远像闪烁着泪意的眼睛。但不来就不来,我背起行囊,就此远离了风烟谷,远离了此生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这五个字意味着过往或将来,它从不和现在有所关联。一些年后,我初遇金银花,听到路易对她说:“似水年华,活在当下。”我才惊觉,我虚长他十余岁,一把年纪竟都活到狗身上了。
即便我自诩经历芜杂,见多识广。
我走遍万水千山,医治绝望等死的伤者病患;我行过白昼暗夜,学会不同门派的剑招刀法;这世上的欢喜悲哀都被我尽情阅览,过眼云烟。但我竟从未去想,要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