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承认的,我活在往事里。风烟谷之外的世间,对我而言不是一马平川的宽广前路,而是处处碰壁的末路穷途。
我从离开的第一天就在想他。吃到一味好吃的酥糖,我想留一块给他;看到杏花春雨,想起他的盈盈笑语;连平常的市井百态,都想说给他听——细微的感触和盛大的感悟,都只想说给他听。
我恣意地说,他温和地听,一如我们从前。
我体会了在风烟谷不曾感受过的孤独。在吵嚷街巷,在行人中央,在很多角落,在很多时候。
风寒霜重的客途,想念让我孤独,孤独使我想念,但这愚不可及。我的决心已定,就不容悔改。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我成功地把自己经营成忙碌严谨,像好人。
好人小六认定当初对小兔子恶语交加,是放了他一条生路。他试图心安理得,翻山越岭,涉水而过,拜访名山大川采集药材。还拜师学剑,偶遇的游侠和武人,谁人都是师者。
【拾叁】
一年时光飞逝,我不想如约返回风烟谷。思念强化了对他的情感,但这是多么危险。所以我托人把草药捎回去,逗留在秦鸽府中苦练剑术。
秦鸽是当朝大司马,我医好了他重疾缠身的妻子,他将毕生绝学向我倾囊相授。这绝非一日之功,我就一天天地留了下来,如此四年。
四年前,我只懂折柳当剑胡乱比划;四年后,连武功可谓无冕之王的驸马槟榔在见过我的身手后,也夸我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本着惜才之心,他将自己的独门绝技传给了我,我集众家之长,又勤加修练,到了第四年,竟也可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业精于勤。
我不想让自己想起他,那么就不可闲下来。可每当我产生这个念头,我想起的,还是他。闲字怎生书写?门内那个木讷的人,是我的他。
他站在门里,我的脑海便一刻不得闲,动若脱兔,走马观花。
我尝试着改变。练剑太单调,我就去呼朋引伴高谈阔论,秦鸽府邸常有达官贵人出入,我闲云野鹤惯了,对这帮人向来敬而远之,但我要令自己改变。
和你分别后,我遇见的全是和你不一样的人,他们热情、爽朗、油滑、虚伪……每个人都和你不一样。
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谁都不像你沉闷无趣,但谁都没能给予我平静感,像你给予我的那种。
风烟谷时期,我上窜下跳耍尽百宝,每当夜来沾上枕头就能黑甜一觉,那个时候,我最幸福。喧嚣后,人们需要的是一场安然的睡眠,但我的心始终嘈杂,人之将息,却夜不能寐。
风刀霜剑的漂泊岁月里,你似铁马冰河,频繁地入我梦来。
不语不动,只看着我,双目亮如晨星。
在梦里我问你想说什么,要说什么,你只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其后你转身,远走,像诀别那夜。
【拾肆】
我尽力驱赶你残存在我脑中的影像,仍自相同的梦境中醒来,我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我遇上了另一个人。他不像你,但当他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静王爷路云杉来秦府做客当天,我在执剑击落葡萄架顶端的那串葡萄。它跌落到地上铺着的布匹上,有几颗破碎了,汁液瞬间染紫了白布。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看,将剑尖一挑,就着汁液飞快地在白布上随意而画。
以剑客的敏锐力,我知道有人在看我,但看我的人一向很多,这很正常——太多人都会对我的容貌大肆吹捧,奉承话将我的脸皮涂抹得一层又一层,从此我拥有了一张厚颜,所以日渐无耻——自命不凡,眼高于顶,不把任何人当回事。
但来人是静王爷,传说中他久居深宫,清雅得宛若谪仙。但人们都习惯为尊者讳,对我都极尽阿谀,何况是皇族,我并不以为然。
可我看到的当真是无愧盛名的容颜,他翩然静立,眼里含笑,如美玉莹光。在这样隆重优雅的美面前,我突然失语,他却说话了:“你画的是一枝瘦梅?”
其实我只想乱画,他说是梅花,细细一看,竟越看越像。我不禁沾沾自喜,奇才就是我这类人啊,毫无章法却灵气四溢。我望着他,大言不惭地笑纳:“尊驾与在下心有灵犀。”
他走得近了些,我心里一咯噔,他的容色苍白如雪,连走路都像是在飘浮,唇色已现淡白,显是不久人世的病容。
太美了,以至于不祥,举手抬足俱是死亡袭身的气息。可他似不以为意,浅笑道:“我最爱的就是秦府这架葡萄了,今日又见,很欢喜。”
我也很欢喜,因我见着了一个像山中生灵的人。几年来,我见过很多的讷言之人和很少的干净之人,但无人能既清洁又明朗,像你和他。
他坐在葡萄架下饮茶,像鹿啜饮着泉水;你坐在烛光里看书,如兔安睡在草丛里。他身上有种僧侣式的孤独,像宋词,而你是小令。你们都有诗意的沉静,相貌大不同,但确是同类。
起先我们的对谈还显生疏,忘了是在哪个对视的时刻,彼此竟不约而同脱口而出:“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太巧合,就都笑了。他收不住笑意,问:“你的那位故人是我这样的病秧子?”
“不,你像一只鹿,他像一只兔。”我反问,“你的那位故人是我这样的愣头青?”
他还笑:“她说这叫生机勃勃,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