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眼见她往来于一个又一个男孩子中间,好容易等到了她单身的空隙,他不想错过。趁着酒意,他一点一滴地倾诉爱意,始于少年时,他的画,思念和克制,动情处,他没能发觉自己在哭。绯衣震动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拿开他抚在她脸上的手,一再地说:“小阳哥,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她没能说出来的是,都是成年人,何必挑明呢,给彼此难堪。可面对他,她不忍启齿。当夜,她随他回了公寓。推开门,她有片刻的惊怔,里面的布局依稀是他多年前的单身宿舍,不同的是,家里多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衣橱里是雪白的睡裙,冰箱里囤积了橙汁,他将当年的缺憾一一填补。她看得感动,却又隐隐恼怒,他是吃定了她么,预料她迟早会落入他苦心营造的家?
她伸出手指告诉他:“你猜我为什么要纹蜗牛?”他摇头,她说,“你吃过红酒焗蜗牛吗?好些恋人会在西餐厅点它。小阳哥,小蜗牛好可怜,要经过腌,烧,烫,才能成就一道完美的菜肴,它多疼。”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哽住,这人生正风声鹤唳呢,小蜗牛立刻躲进小壳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设世界不存在,绯衣又说:“我老想着,会有个人让我乐意为他戴上戒指,盖住这只小蜗牛,但是没有呢,小阳哥。”
他嘴里苦涩,是有的,他乐意,但她不。她一次次地,将他撇清在她的爱情之外,她老想不到他,想到了,也只会飞快地掠过,她给不了他同等的情意,又舍不得与他断绝,惟一的方式是忽略。爱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都感知,都看重的事物,它是一部分人的气场,她恰巧懂,他也懂,他们同时懂,他们亲近,却是——背靠背。而她接收的,向来来自面前人的传递。
爱神之箭笔直前行,无法迂回反向。而他在她的背后。
落雨大,广州水浸街,各位兄台已长大。
绯衣仍是住下来了,没有活计她会在家里睡觉,看碟,傍晚去超市买菜做饭,再晚也要等秦正阳回来才去睡。
她渐渐地觉得闷。那天秦正阳早早地关门回家,推开门,人去楼空。绯衣写了一张纸条给他:我真是贪玩任性,究竟要玩到几时,才肯老老实实地和你平淡生活呢?
是,她不肯。她现在不肯。但她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她喜欢玩,那就让她玩去好了,或许有天她玩累了,想通了,她会回来。他没把握,但他还能怎样?他做不到爱别人,他半点结识别的女子的兴致和耐心都拿不出来,也懒得试探周旋,他只能爱她。有些东西争取得很徒劳,但除此,他无所事事。
他觉出她的残忍,但他无力隐退。而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不爱他,她甚至为他试着妥协过。而且从最初,她就拒绝他,她明确地把他圈定在亲人的范畴内,也从没贪图他的关怀,是他一味地给,不管不顾地给。不妥当的人是他,是他在逾越。
陈苔藓再来找他的时候,他很颓,仍强撑着维持绿门的生意,但恍惚得老是办错事,客人要纹一朵牵牛花,他纹成蜗牛,客人要纹一个十字架,他还是纹成蜗牛。苔藓看不过眼,劈头盖脸地把他的书掀翻到地上:“秦正阳!你还要不要开店了?不然卖给我!”
秦正阳集中不了注意力:“好啊。”
陈苔藓怒气冲冲地呵斥他:“秦正阳,你给我清醒点!如果她不幸福,至少还能投靠你。你也要垮下去吗?”
秦正阳一激灵。明白他的人是陈苔藓。或是说,她和他根本就同一类人,不用刻意去揣测他的心思,只要由己度人,就能通达他的内心。他取出酒,和苔藓一人一瓶,慢条斯理地碰一碰:“谢谢你。”
苔藓笑:“从前看小说,老被情深男主角感染,室友们都在怀疑,现今还存在用心去爱的男人吗?我总想当真是有的,可他用情的对象不是我们,所以众人宁可相信他是空想出来的。事实上,是他太珍贵,常人罕见。”
绯衣的来信是在深秋,没头没尾的,只说想在冬天去看大海,即使一个人。她沿袭了一贯的作风,他在外地念书的那几年,偶然会收到她的来信,他为此练了一段时间钢笔字,想在回信时让她赏心悦目,可她从不留地址,令他一腔情意无从投递。元旦他就去找她,带她乘飞机去大连。站在她公司门口等她时,他嗅出自身淡淡的可耻,可他还是义无返顾,他想不通这女孩何以给他深重若此的**,他拔不出,也无心去拔,他被动地,乐在其中地,承受。
这是绯衣第一次乘飞机,所有的都是新鲜的,她一次次向空乘要橙汁,兴高采烈地举着相机拍窗外的云朵,咯吱咯吱地笑倒在他的怀里:“小阳哥,你说我的小名要是叫飞机多好,就会飞到三万英尺,叫丁丁只好立在小荷花上啦。”他望着俏丽的她,不由得地再次幻想与她可以有将来。
冬天的大海是有冰冷肃杀的意味的。绯衣坐在一块礁石上,静默地凝视海面,一整天,一整夜,她不吃东西,专心致志地看海。而他在看她,她就在身侧,可她这样远。明明是她看上去更柔弱,可竟是他险些掉下泪来。在他看不到的时日里,她独力成长,当中经过怎样的夜,怎样的晨昏,他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他美丽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走在他所走不近的路途上,并一路苍凉宛转下去,而他为她做不了什么。
他爱她,但她不需要这爱,他的爱对她而言不太重要。他只得去看海,灰色平顺的海有人世苍茫,让人想要纵身扑入的冲动,他不得不承认,死是件孤独的事,哪怕相拥而亡,也只是独自赴死。
孤独是一个人的事,不能化解,只能缓解,假如你看过冬天的大海,并长久枯坐,你会知道。
生,至为孤独。
他不能使她不孤独。他获悉了真相,全身像浸在大海深处,他很冷,冷得佝偻起背,那一刹,他下定决心,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机场返回广州市内的大巴上,绯衣同他说:“谢谢你成全了我的心愿。”他笑笑,没有说话。绯衣也不吭声,兴兴头头地在车票上写下手机号码,将它扔到前座男孩的帽子里,下车时冲那男孩笑。
两个星期后,绯衣拉着男孩的手一同到绿门里纹身。当时陈苔藓刚好在店里,向她推荐一款暂时性的苍鹰纹身,绯衣接受了她的建议。秦正阳指间夹支烟,在写满优惠活动的海报上再添几笔,平静地和她说再见。苔藓感叹:“为什么她总留给你失恋的泪水,却把她的感情交给别人去摧毁?”
秦正阳笑。她陷落在一段段的纠缠里,给予被不相干的人以伤害她的途径,却不愿眷顾他一丝一毫。而面对本心,谁不比天使更无辜?她没有错,她就是爱他不起来而已。那就压下去吧,他再无微词。
她要自由,他要她,她经过他,他失去她。他以为一生就这样了,可结局和他想的不一样。绯衣生了重病,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缠绵病榻多时,她的积蓄太有限,请来的保姆对她照顾得很敷衍,早晨熬一大锅粥,管她吃一天。
死亡日益逼近,她瘦得变形,有阳光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阳台上,她靠在他的怀抱里,看天,看飞鸟,看绿树,声音缓慢地低了:“那年,他们告诉我,外面的天很大很高,结果我辛辛苦苦地爬出了小镇垃圾桶,见到的是城市垃圾场,全部的世面就是垃圾的规模更大了一些。”
暮色一点一点地来了,他俯身亲吻她细幼的发丝,这一回,她终于不再走开,不再离去,却是此等境况。他精疲力竭,像住在瓶中的恶魔,在千年的等待里,习惯了漆黑,光明乍现,反倒双眼刺痛,春色无边,亦是荒草遍野。
相守原是难以言说。
尾声
“看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你真是那么悲伤吗?”但小王子没有回答。
——圣?埃克絮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