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号上的荷官
【1】
那一年,我23岁,在灯火通明的赌场上遇见她。
那是我在西班牙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五年学业已经结束,回国的机票在七天后。于是我终日拿着地图,将所有我向往而又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微雨的清晨去塞万提斯广场发呆,大太阳时在博物馆流连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到小镇酒馆喝个痛快。
便是这样,第三日,我跑到地中海沙滩,踏上了女王号邮轮,计划在阔大的甲板上吹风、喝啤酒,观看一场巴萨的比赛。
也许是太放松,等待验票时,我和排在后排的一对情侣聊起了天。他们都还不到20岁,穿一模一式的白T恤和跑鞋,笑容也一模一式的美好。巧的是他们也支持巴萨,还跟我同仇敌忾地和一旁的红鼻子皇马球迷互相挖苦了几句。我们聊得很投机,可当我向侍者出示船票后,一回头他们就不见了。
我一摸裤兜,钱包没了,红鼻子男人趁机揶揄我:“嘿,穿Nike的人是不能搭理的。”这是在马德里流传一时的冷笑话:Nike和警车有什么共同点?答:它们都可以让小偷跑得更快。显然这不是个开玩笑的好时机,我很烦,回敬道,“让你的皇马去死吧!”
“噢,穷鬼还敢坏脾气,这可真不是好习惯。”红鼻子一针见血。
跟很多旅游国家一样,西班牙的小偷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挠挠头,衬衫口袋里还只剩几个角子钱,连买支啤酒也不够。我可一点儿都不想露宿街头,决定到船上的赌场碰碰运气。
同学都说我长了一张好逸恶劳的脸,天生就有穷风流的派头。是的,一文莫名还敢游手好闲,随随便便地手插裤兜,慢悠悠地晃进了赌场,想挑张顺眼的台子搏一把。小赌怡情大赌救命,呵呵呵。
——当真是有命中注定这回事的,真的真的,人声鼎沸中,金山银山里,眼花缭乱间,竟单单就只有她的身影撞入眼帘,令我如遭雷击地呆立当场。
她作男装打扮,穿近乎黑的紫色制服,戴白手套,侧脸的线条像极了苏菲玛索,正不苟言笑地坐在赌台前,哗啦啦地洗着扑克牌,往那紧张的赌客面前一抹,手势娴熟优美。
她的肌肤似白玉,头发如乌木,我平生所见,从未有一人如她,可当得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八个字。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原来,一辈子见过的最美妙的秋天,在这里。
【2】
她是职业庄家,这间赌场的荷官之一。
后来我常常想,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是在形容千金散尽不复来,温香软玉抱满怀。可她分明是冷而硬的,像一颗冻了太久的水果糖,要含很久才暖,再含很久才化。
再后来人们问我,你一生的传奇是在何时何地何人,我想我能够说,在异国他乡的销金窟,我的苏菲玛索。
明灯千盏,她的沉默如指环。我喜欢她是寂静的,仿佛她消失了一样,又仿佛她已死去多时。她身上,是有那种群星璀璨的寂静之感的,当你抬头看,你会知道。
我挤进她的赌台,用力地看着她,像一只饿惨了的田鼠。
我得承认,高三那年升学无望,我说服父母将我送到西班牙留学,而不是加拿大新加坡之类也不算昂贵的国家,完全是因为这所学校的招生画报内页刊登了一位女教授的照片,她酷似苏菲玛索。
我迷恋苏菲玛索,得从《007之末日危机》说起,那个炎热的暑假,我自电影中邂逅了最美艳最狠毒的邦女郎。在同班同学如火如荼地早恋,拉着小男友的手散步喝珍珠奶茶时,我待在家里,一遍遍地观看她的影片,从《勇敢的心》到《安娜?卡列尼娜》再到《路易十四的情人》,挥霍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身为狂热的追星族兼YY达人,理所当然,我离苏菲玛索有多远,就离鄙国高等学府的门槛有多远。法国太贵,美丽的女教授在画册上**着我,一咬牙,我选择了西班牙。
学语言、办签证,读预科,历经种种磨难,一年后,我抵达了马德里。几经打听,我终于见到了女教授,顿时两眼一黑,主啊,这个世上有一种神奇而伟大的技术叫PS。
命运阴差阳错,无可奈何。不得已,我留了下来,郁郁寡欢地待了五年,在假期时一再从马德里坐火车去巴黎。天道酬勤,终于在某年时装周的外场,远远地眺望了梦中的她。
隔着数千人潮,我凝视着那朵法兰西玫瑰。
如今,在万人中央,我遇上了另一朵玫瑰……然而她不是玫瑰,她应该是马蹄莲或姜花,白而清冷。
然后我说:“9点。”
【3】
我不是乖乖牌,但赌不起,只得钻点小空子,玩百家乐,押闲家。下注前,我已分析了开牌的趋势,根据赔率计算出赔付包容率,果断地押上这一记。不求赚个盆满钵满,小富即安。
赢是必然的,我赚到了回程路费的三倍,见好就收。旁人怂恿我再来再来,我摆摆手,自甘堕落地沦为看客。不同的是,他们都在盯着筹码,我只看她。而她不看我,我注意到,她右手的小指是不能弯曲的——很久了吧,她曾经疼过吗?
赌场的炸鱼和辣香肠美味无比,而且免费,我不断地去取,广而散之。红鼻子闻香而动,晃过来和我搭讪,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他,他手痒,也嚎叫地杀入了赌局,没几局就输个精光。
他不服气,向我借钱翻盘,可我不打算当圣母也不是活佛,冷酷地拒绝他了,他就去把怀表当掉了。发牌的当口,我制止了他:“下一盘再出手怎么样?听我讲个故事。”
红鼻子嘟哝着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