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怔了怔,把手中的书掷过去:“陪我变蝴蝶就好了。”
想一同变蝴蝶,想靠着你,听你说笑话,走遍大街小巷。我听见心里有些动静,她们都说,这就是爱情,你呢,愿不愿意相信?
这一年,方庭十五岁,夏南十六岁。
4.
方庭是在南京念的大学,专业是中文。同班同学和她不同,他们专注于先秦史学,汉唐诗歌,除了论文,极少再去书写什么。只有她着迷于小说创作,沉浸于一个个怅惘的小故事。
南京是夏南母亲的故乡,它有着无与伦比的春天。方庭的寝室正对着操场,墙角是几株木棉,更远处,合欢开得正盛,她在小说里写,假如这世界没有了花,人们会不会觉得生活有点傻?编辑在QQ上将这句话复制给她,说:“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开花。”
方庭转头去看外面,人声鼎沸处,是一场球赛,女孩们在为校园球星呐喊助威。喧闹场合是不适宜伤感的,她抓起水瓶,去打开水,顺便停下来看了几分钟。
其实高中才更盛产这样的篮球少年,高个子,长手长脚,笑起来单纯灿烂,一个个都像淌着热汗的小太阳。那年的夏南就是如此,一下课就来找方庭,打饭,聊天,斗嘴,他打球,她看。周末就去看场电影,吃大捧爆米花,喝很凉的冰红茶,散场时沿路踢踢踏踏地哼着歌,多快乐。
自然也是会问的:“哎,为什么喜欢我?”
夏南的回答十年如一日:“你好看。”
“真的?”
“真的。”
一个人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听起来真肤浅,可方庭还是美滋滋。她长痘,脸上冒油光,平凡如你我她,可夏南睁眼睛说瞎话,她照样得意地笑纳。哪怕全世界都说她是麻子脸身高一米三八有张阔嘴巴,只要他说她美貌,她就抖得不可一世。小时候,她老嫌他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很迷信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他指鹿为马,她就说,我们杀了它,吃鹿肉吧,烤着吃;他指桑骂槐,她就说,你爬上去摘朵槐花给我好吗。在夏南身边,她根本不用思考,把思维空出来,用他填得满满当当,全心全意满脑袋。
认识了那样久,要好了那样久,方庭从不怀疑将来她会嫁给夏南。被他带着玩,当个大米虫,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做一份蒙混过关的工作,下班逛街做美容,打点小麻将,有人照顾,有人承担,过寄生虫的日子。
这一年,方庭十六岁,夏南十七岁。
5.
大三冬天,方庭迷上了一种梅酒,是在路边的小摊买到的。不是出名的牌子,滋味却很好,清冽爽口,瓶底卧了一颗金色话梅,搁得越久越入味,又酸,又甜,又不太酸,又不太甜。
她总爱在夜晚提瓶酒去操场尽头喝。那儿有成排的木棉,像记忆中的七街,绿树流水,鸟兽安乐。风很凉,酒很好味,方庭很惘然,像在水中穿行。
惘然的人醉得快,抱着空酒瓶仰面躺倒,星子澄明得像要自天际掉落。许久后,似乎有脚步声过来了,青草沙沙响,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爸,这儿有人!”
方庭就这么认识了吴晓桐,他念研二,学的是很冷僻的学科,专门研究古脊椎动物。那天他陪父亲到操场寻找名为“绿云散”的野草,无意救起了一个酒鬼。也许是他的专业特别,令方庭想起夏南,当吴晓桐请她吃了几顿饭,表达了喜欢她的意思,她也就应承了,和他慢慢交往。
吴晓桐家就住在校园内,他母亲过世得早,父亲是这所大学的教授,教生物学,在校外一家公司做营养顾问,收入很过得去。老爷子很健谈,业余爱好是下围棋,爱看中央台的探索节目,收藏了很多酒,书柜里不摆书,装的全是酒。
这些酒引得方庭一次次去吴家做客。既然是要喝酒,当然不能空着手,她每回都要带些水果和菜,起先吴晓桐还和她客气,渐渐地就不了——方庭做菜好吃,而且,他们已是一家人了,不是吗。
寻常的饮食关系,反倒更易于让人扯到人间烟火的婚嫁上来。方庭大四毕业,老爷子帮了忙,她得以留校,分在团委做行政,这在那届学生里算是很好的出路了。室友们都羡慕她,上铺的姑娘问:“你和吴晓桐很浪漫吧?他有没有像荷西对三毛似的,送羊头盖骨给你做礼物?”
大家都笑了:“我们方庭要的是恐龙脚趾!”
方庭也笑,可内心还是很惘然。这就要定下来了吗?她没有想好。可她还能怎么办呢,这么大的城市,她只能承认,她是真的找不到她深爱的男孩子了。
夏南是在高考前夕消失的,他走得匆忙,课桌里还有半包薯片和一根玉米香肠,书本也都在。方庭慌了神,去他家找,门前一把大锁。她的爱人在五月十一号这天,像是科幻片里的高楼,凭空升腾,不留痕迹。
只有他走后的空地,还开着暗绿的叶子,暗红的花,溪水还很静,苹果还很香,天上还有皎洁的月亮。
几天后,方庭才从夏家的邻居处得知,他家的作坊出了事,不晓得哪个环节不对了,酒水送到人家的喜宴上,竟发生了中毒事故,几十桌宾客无人幸免,据说有两个人当场死亡。
这则消息上了本地晚报,而肇事者逃之夭夭,一家三口就此消失。
这一年,方庭十七岁,夏南十八岁。
6.
方庭的书是在她二十五岁生日前出版的,广告词挺肉麻,称她是“少年往事行吟者”。收到样书后,她裁了牛皮纸,包了新封面,盖住这些字。
并非像别人所以为的,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于是忍不住反复吟唱和回味。恰恰相反,她的少女时代,贫瘠寂静如古城的宵禁,除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长风空**。
之所以一再书写年少,在意的,也只是年少本身。只有在十几岁的时候,人才能够恃龄而娇,而邀宠,而理直气壮地作天作地,不管不顾地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