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这几天总感觉有人在暗处晃悠呢,果然是他吗?我去找阿杰,八年不见,他靠了妻子的家世翻了身,名下有娱乐城和足浴城,连本地惟一一家影剧院也投了股份,我问他:“阿杰,那年的两万块钱,是你贴的吧?他进手机压了货,欠了不少债,哪还有钱给我当遣散费?”
他不说话,我拍他的桌子,他只得说:“繁星交待的事,我办砸了,没脸见他。当时我也只有那点钱,又不晓得你要走,赶到你家里,只剩你奶奶了,我……”
那一次,我把银行卡砸到他脸上,要到这时,才能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却笑着摆摆手:“繁星是我哥,你是我嫂子,哪能见外?再说他不是没说过,我有心理准备的。”
“他说了什么?”
他挠挠头,且笑且不好意思:“他原话说,连翘脾气不大好,你别见怪,她走过的路不容易。”
那些说来清浅写来肤浅的苦,你却都明白,那么,苦,也不足成为苦了吧。老陈在诉说他的往事时,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说:“阿翘,人活一世,谁都可以不认,命要认。”
年轻时我不懂,所有人都来反对,但我偏要嫁他不可。婚后他对我很好,我以为我赌赢了,谁知最狰狞的变故来得那般猝不及防。我承受不住,只好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我哪是我爸口中的坏脾气,我是胆小鬼,搞不定,只能躲起来。
一躲就是八年,他呢,他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那年我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但今时今日,我修养好了点,何苦再计较?我问起谢繁星,阿杰却笑了,边笑边摇头:“嫂子,你们这对别扭的夫妻,假装互不理睬,竟然还是很相爱。”
“嗯?”
他愣一下,问:“你爸没对你说过?”
“他捞不着和我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9
二十岁时,我嫁与谢繁星为妻。婚礼很朴素,但他所有的兄弟都到场了。迎亲的那辆婚车是大伙儿凑钱租的,车头缀满了香槟玫瑰,穿婚纱的新郎新娘小偶人是比照着我和谢繁星的照片做的,惟妙惟肖,我很喜欢。
按照故乡的习俗,婚车要绕城一圈,经过连心桥时,我问谢繁星:“以后会好吗?我们会过得更好吧?”
“会的。”他摸摸我的头。
我说:“谢繁星,我真幸福啊。”
他又摸摸我的头,三个月后,我们搭火车到深圳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听他唱到“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时,谢繁星俯身在我耳畔说:“皇后,我们请他喝顿谢媒酒怎么样?”
可我们没机会请他喝一顿好酒,但是所幸,还能坐在一起,喝一顿重逢的酒。我的所爱,竟从未背叛过我,相反,在分离的岁月里,他吃尽了苦头。用阿杰的话来讲,做上港行手机的营生后,谢繁星就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在行业内,像他这种把香港的货走私回内地的人,是被称为水客的,他总对我轻描淡写,但每次往返,阿杰等人都捏了一把汗。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至一次,水客谢繁星失了手。行李箱里被查出装有近百部手机,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但他咬着牙,没供出幕后大老板。阿杰等兄弟和他联系上了,想方设法都没能凑够罚金,又正赶上严打,他被判了五年监禁,心灰意冷,不忍让我守下去,便合计了一则谎言,想让我趁年轻另谋出路。
没了你,我只剩末路穷途,哪里还有路可走。我气得笑起来,去死吧谢繁星,你觉得我当犯人家属会吃糠咽菜,让我改吃苍蝇才是对我好?
八年来,那只苍蝇让我不得安生,去死吧谢繁星。
阿杰说:“他进去后,很消沉,身上背了案底,怕日后出来了,状况也好不起来,会拖累了你……”
我最烦放手也是爱的说法了,牵了手,就要牵一辈子的。我的人生是好是歹,过成怎样我都认。谢繁星,我要我们皆大欢喜共同渡过,我非要不可。
我问阿杰:“那他现在呢?我不放过他的。”
阿杰笑:“他很好,但你爸说你早几年就在南方又找了人……没有就好,嫂子,没有就好,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嫂子,那个女孩子是娱乐城刚来的公主,她见了你之后,回来就哭了。她说巴不得自己真是繁星的新欢,因为没人保护过她,像繁星保护你一样。”
幕后大老板承了谢繁星的人情,他出狱后,那人刚打通了关系,拿下了高速公路上一段绿化带施工的政府项目,便带了他做。发了一笔小财后,他包了一片山头种连翘,春天时赏花,等到果实成熟时卖给药厂制药,一举两得。阿杰说:“这小子滑头,在里头学会了叠纸盒,出来后找我合开了个加工厂,一边卖药材,一边做药盒子,里里外外的赚钱。”
“简单地说,他比以往发达了。”
“境况是好了些,但他不知足,去年就在四处活动,想当个公务员啥的。”阿杰摇摇头,“他有前科,有点难度。可他说啊,钱来得快,不踏实,哪有公务员好,收入高福利好,还稳定,这样你就不心慌了……嫂子,他就怕你为他担心。”
10
我说过,不惧孤独终老。或许,是我的潜意识分明一早就知晓,有一个人,他不舍得让我独自老。
他在前路等着我,路的尽头是漫天红霞,苍苍白发。
阿杰有他住处的钥匙,说要给他惊喜,我们悄然接近临湖轩26号楼。夜里九点半,我加快了脚步,谢繁星,我厌恶人为的误会和悲情,只信奉有商有量把事情摊开讲清楚,你怎么忍心在我们的故事里,生硬地编排背信忘义的情节呢。不就是区区五年吗,这点义气我有。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灰积了那么长也不弹一弹。阿杰拧开了壁灯,幽幽蓝光拍打在他脸上,他发胖了些,不再是十几岁时让女人想为他去死的美少年,可是,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我今生今世的初心和归宿。我确定。
他站起身来,望着突然造访的我。我走上前,接过他的烟,用力吸一口,呼出重重烟雾,迷住他的眼睛,像十七年前初相识那样。
那暖暖双手最后可永远伴我,何用再得到更多。
2012年5月2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