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愿和娱乐城的公主们搂搂抱抱,齐齐劝酒,也不推我出去,我明白他是为我好,但很无力。不是说好了吗,要同甘共苦的吗,我也是讨生活的穷家女,不娇贵,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我盼望的转机迟迟不来,倒是谢繁星又找着了新门道,他在酒桌上结识了移动公司市场部的副主任,职位不高,但颇能捞点小油水。在他牵线搭桥下,有大人物投了点钱,以谢繁星的名义注册了小公司,成为移动公司的手机供应商之一,专门为预存话费送手机的服务提供手机。当然,以他公司的资质,只能打打擦边球,赚点儿小钱。
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业务最兴旺时,他需要亲自去南方提货,贩回被称为香港行货,简称港行的手机。这些都是私下操作的,有风险,但利润也高。我读技校时,维修手机是专业课之一,供电所的工作之余,我帮他打点售后之类的破事儿。
我记得当时有一款手机用来听歌不错,我干活时,他就给我听歌,从陈慧娴到张国荣,听得我脚尖点地,摇头晃脑,总想跳舞。那是记忆中最美妙的时光,张国荣还安在,少年和姑娘说过永远不分开。
2012年5月,我在深圳参加张国荣的纪念活动,有些同道中人得知我听过他的现场,都很羡慕我,认为我很幸福,我乐得很。那个11月4号的晚上,我和我的心上人坐在第三排,从第一首歌跟着唱到最后一首,唱《风继续吹》时,我被张国荣好温柔地看了一眼,千真万确。
也许,有一些怀念秘不可宣,所以另一些怀念,正大光明。人生在世,谁没点风雨往事呢,和谢繁星分开以后,我始终很难过,但渐渐学会了不再多说,也不再热衷唱歌,常常一个人待着,一支曲子一支曲子地听。老陈有几回从我房间门口经过,听我反反复复地听张国荣1989年的告别演唱会,咳嗽两声问:“……你还好吧?”
我还好,但我不信任他。大概是从他让我帮他应酬开始,我对他总有几分警惕,谢繁星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我。阿杰结婚当天,谢繁星帮他整理领结时说:“小子,你放松点,女人是很简单的,要求也简单,第一,别让她捱饿受冻,第二,凡事多替她想着点。”
明仔结婚我没能去观礼,但我给他发了这条短信,他没回复我。老陈在一旁说:“阿明走前约我出来喝酒,他说,有人在她心口插了一刀,云淡风轻扬长而去,我是帮不了她了,你要对她好些。阿翘,我以为我做得到,但你心疼,我也只能看着。”
那把刀一直都在,拔出来见风就死,所以我让它一直都在。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他,不知怎么样——但所有的思忆都是令人恼怒的,当我在风里雨里奔波,一个人苦捱时,他流连于哪个怀抱,或是,哪些怀抱?
他的世界莺莺燕燕依红偎翠,却将我留在漫长的黑暗里。为此我恨他,离乡后再也没回去过,一晃已是八年。
但八年后,辗转听说奶奶病体沉重,我终将归去。
7
送行的是老陈,深圳是穿薄袄的时节了,故乡已落了茫茫大雪。他没见过雪,很想和我同行,但何必呢。在机场他说:“阿翘,你会回来吧?你要是不回来,我在深圳简直没法过。”
他惦记着的,始终是他的需求。这里何尝不是我的异乡,但我不会挟此卖乖。最难忘是那一天,供电所的线路停电检修,而恰好某单位有几百名退休老职工在体检,所长让我和另外一个工程师扛着发电机和柴油送电上门。大雪纷飞的黄昏,结了冰的山路很难走,我摔得鼻青脸肿,最后一跤跌进大雪里,柴油泼了一身,而我只想就此睡过去,再不用醒来。
所长给本地晚报记者打了电话,因此我们上了报纸,第三版的右下角,半个巴掌大的位置,刊登了我和工程师的照片,很狼狈,但据说很感人。谢繁星看见了,把报纸撕得粉碎,想去找所长算账。我扯住他说:“再忍忍,明年有转正指标呢。”
“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就在家里待着,我养你。”
誓言言犹在耳,谁知有女孩子堵上门,递上一份手写的离婚协议书说:“他开不了口,但我等不及。连姐,你也懂的,强扭的瓜不甜。”
年轻的女孩子请我让一让位,在我堪堪二十四岁的年纪。我看了看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谢繁星的字迹不假。难怪已有三天不见他的人影,连手机都打不通,我问遍熟人,都说一无所知。我对着谢繁星的字笑了又笑,原来,转正指标是给别人的呢。
女孩子眼里竟有同情:“连姐,我也清楚你的难处,但谢哥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我打断她,“让他来找我,当面一刀两断。”
谢繁星没有来,我等了两个月,他再也没出现过,像消失了一样。连他的兄弟们看到我都一脸尴尬,全都推说找不到他。可他能在哪儿呢,不外乎是十八岁女孩子的怀里。我心如明镜,若我不是他的谁,就跟他们就毫无关联,他们不欠我的,用不着对我坦坦****。
两个月后,我辞职,南下深圳。走前只找了阿杰:“离婚协议我撕了,他一向大大方方,这次为什么搞得遮遮掩掩,这点胆子也没有?”
阿杰半天不吭声,推过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两万块钱,他暂时就这些,密码是你们结婚纪念日。嫂子,繁星他也有苦衷,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交不了差,你看……”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他对不起我,我干嘛要成全他?他会尊我一声圣母娘娘,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吗?告诉你阿杰,我不放过他。”
要死一起死,我不放过你。他日江湖再见,你等着瞧。
8
暌违八年的故乡,除了楼盘多了些,变化不大。路过谢繁星的手机维修部时,仍忍不住张望几眼,但那儿已被改成服装店,物是人非事事休。
都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别看世界这么大,他要找我的话,想点儿办法,总是能找到的,可是,他没有,那我也不去找他。当我在异乡艰辛求生时,他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当我强忍孤寂落魄时,他在高朋满座吃吃喝喝,我有一万个理由恨他。
我想我是恨他的,并为我居然还爱着他,而加倍恨他。这种恨意,让我没办法再爱上别的什么人,明仔也好,老陈也罢,在我的南方岁月里,他们很重要,但我绝无半点染指的心思。有些人也没什么不好,然而我不想要。
只有谢繁星。纵然从此以后,我心里装进了很多很多的惶惑,不再对属于我的物件抱有安然笃定,夜来睡不安稳,经常要思索一会儿,才能弄清此身何在。
那不仅仅是一段感情一场婚姻,它差点要了我的命。在最艰难时,若不是碰到明仔,我连饭都吃不上,他没有趁机占便宜,已是仁人君子,我因此一辈子都感激他。对老陈也是,他亏怕了,迂腐得很,又不谙浑水摸鱼,是我四处打通关系,呼朋引伴觥筹交错,他期期艾艾:“阿翘,这不好吧?”
早年我嫌谢繁星太拼命,他总安慰我说:“世路难行钱作马,没家底的人,混这社会不靠点歪门邪道怎么活?等熬出头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翘,你等等我。”
我等到的结局,却是我那在风月场中厮混的男人,免不了俗的堕入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她年少轻俏,巧笑倩兮,仗了他的喜爱,赤手空拳来挑衅我。谢繁星,你让我输人又输阵,我真的有一万个理由来恨你,明白吗?
那漂亮的男孩子已不在风里啦啦啦唱歌吹口哨,那姑娘却发誓不和有家室的男人逢场作戏,让另一个女人伤心。她照镜子时发觉自己当真老了,但孤独终老,想想也没多可怕,怎样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呢。
我回到奶奶身边,早睡早起,一盅汤,一条鱼,一把小青菜,日子过得慢条斯理。晴好的傍晚,我总推她到公园散步,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思维明朗的时候不多,有时我们闲话几句家常,有时不。老陈夸过我巧言令色,但事实上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只有在谢繁星身旁,才有那么多话可以一直说,一直说。
我爸也常来看奶奶,但我和他没话说。他一开腔我就打断他,他老了很多,讪讪地说:“小翘,你几时能不负气呢?”
我看向他:“我心平气和。”
“那就听爸爸说一句,就一句。”我爸说,“你在那边找了人吧?你以前那个男人常来看奶奶,你回来这些天他倒没来了,你们……”
我一听就炸了,跑到阳台往下望:“谢繁星,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