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太守大人在宫中小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宫人们看小哥儿的眼光不免添上了同情之意。他顶着和太守大人相仿的脸,博得王的垂怜,但正主一来就不同了。王已有多日不再造访春眠殿,田小二他结结实实地失宠了。
赝品的日子很冷清,技不如人,他认栽了。终日誊写的生涯有些乏了,这已是刘公公送来的第十一个故事。据说在另一处偏殿,养了一堆大学士为王整理连篇累牍的前朝诗文歌赋,比春眠殿辛苦多了。
各地官员都陆续抵达了,王设宴款待他的臣子们,还特意派人喊上了小哥儿。他跳进衣裳里,左挑右选,披了墨绿色长袍去赴宴。
蓝和白是太守大人常穿的,可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所有人宣告,他是赝品吗?不,这太难堪了。
可小哥儿没料到,安坐在王的右侧,那个穿浓绿披风,修眉长目的人,不是太守大人却是谁?灯光灼灼,浓郁的绿如流动的水般铺陈在他四周,越发衬得他修眉长目,有玉树之姿。小哥儿一进来,满座寂然一瞬,但立即恢复了各自寒暄的架势,无人再向他投来关注的一瞥。
群臣们都为小哥儿留了颜面,当然,或者仅仅是王在场,不可造次。小哥儿被王赐座,而那人端着琥珀樽,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见着他了,只略一扬杯示意。
小哥儿懊恼地咬住下唇坐了,这重逢的场面和他预想的南辕北辙。他刻意规避,却还穿了和他相同的衣裳来,连身形都仿佛,多交相辉映的两个人。他窘得拼命喝酒,在太守大人面前,他总无话可说。
色令智昏,自古皆然。曾经太守大人说:“我最讨厌吃青菜了,你以后别穿青衫了。”他就乖乖不穿,乐此不疲地改穿白和蓝,直到他被他放逐。
太守大人收留了他,改造了他,然后遗弃了他。他们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连谎言都说得动听些:“去吧,前方繁花似锦。”冬夜寒凉,小哥儿喝辛辣的烧刀子,是西北一带的官员进贡的,滋味是粗了点,但驱寒功效是不错的。下酒的是江州产的槐花酥,太守大人故乡的特产,他很爱吃的。
江州知府姓赵,存心巴结他,命人端了几盘点心过去。可太守大人只顾和王推杯换盏,精美小食全都不用。小哥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满座衣冠胜雪,说起来,江州的赵知府四平八稳的一个人,他手下的知县陈朝阳比他还耀眼些。
王的盛宴本轮不着六品以下的官员参与,可陈朝阳毕竟是当朝大司马家的三公子,又是先王十四年间的探花郎,身份自是贵重些。王听闻他回京探亲,便把他也召进王宫。
这陈朝阳和太守大人是相熟的,但两人言语不多,略略饮了几杯薄酒,笑一笑便罢了。可小哥儿却很为他心折,他是个形貌俊逸的年轻人,世家子弟贵气难掩,举止却谦和有度,和太守大人相顾浅笑时,神情温淡,冬日暖阳一般。
筵席后,王和太守大人下棋,陈朝阳来找小哥儿。陈四是他的弟弟,托他带了几盒点心给小哥儿,还附了他歪七扭八的臭字:“见字如面!嘿,可好吃了!宫里吃不着的,你藏紧点!”
陈朝阳含笑道:“他也真够大胆的,侥幸得很,若被王察觉了,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人生得眉目如画,偏偏让人如沐春风,太守大人可没他这风度,小哥儿暗道造化弄人,问:“后果……会怎样?”
陈朝阳轻轻地说:“欺君罔上,会怎样?”他在太守大人故里江州所辖的云县当官,也耳闻目睹了他不被父亲接纳的遭遇,太守大人被冻伤的那回,正是被他接进府中养了一些时日才熬过危险期的。王听闻极为震怒,连夜赶到江州,对太守大人的父亲,前丞相章默之动过杀机。
太守大人拖着病体和他彻夜长谈,王的情绪才稍加缓和,暂时放过章氏一门。小哥儿在冬夜知晓了这样一桩事,心惊胆战地问:“王连太守大人的父亲都不放过?”
陈朝阳默然,而小哥儿已然明白,君王眼里无不可杀之人。章默之容不得他们,不要紧,杀杀杀,以绝后患。
可那是太守大人的血脉相连。若君王想要步步为营,其余人等只能节节败退,就连他让你死,你还得道谢,因为他还有太多让人求死不能的办法。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却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小哥儿在天寒地冻的长夜里抱紧了自己,太守大人一再遭受父亲给予的冷遇时,在向王哀恳他对他父亲高抬贵手时,他该是多么难过,多么的难过。
夜间的寒露润泽了陈朝阳的眼角眉梢,他按了按小哥儿的肩膀,低声说:“你多保重,他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陈朝阳穿的是浅浅蓝色的宽袍广袖,整个人温文尔雅,小哥儿说:“你穿的是月白色,他教过我,月白不是白色,它像蓝色,也像白色。”
他说着说着,侧过脸,别扭地笑了一下。
【拾叁】
当晚,王召见了小哥儿,太守大人也在。是在王的书房里,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太守大人伏在桌前看一张羊皮卷地形图,王唤过小哥儿,为他讲解:“这是王陵的路线图,普天下只你我和阿斐三人知。”
修剪王陵的工匠们是被蒙住眼到达王陵所在地的,他们吃住都在地底下,谁也搞不清周围的环境。派去驻守的重兵皆是王的死士,王陵完工之际,便是他们殉职之日。是有这样的人的,贩卖后半生的生命,换取一家老小从此安乐无忧。而工匠们也必死无疑,即使他们是蒙着眼的,但王族的安息之地不容走漏半点风声,确保万无一失。
王尴尬道:“咳,我得维持王陵的洁净。”
太守大人一语解了小哥儿的惑:“是便池,哈哈,陛下想得很周到,当时我就震惊了。”
有些难题解决不了,以逃避来解决,王很笨哎。小哥儿方知王的计划,所谓王陵,实则是他在地下的宫殿。有书房,有厨堂,有卧室,有酒窖,有粮仓……也有便池。他想在第二年秋天便以暴毙为由,让位于二弟,携太守大人住进王陵,长相厮守。
“阿斐,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就够了。”
太守大人很认真地看地形图:“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王是矛盾的,但他将前路细致推敲,想得透彻:“我要的是你的人。我想过了,活着是件充满了变数的事,只有同归于尽,你才永远是我的。”
王用权势做了最后一件大事,为他和他筑建了富丽堂皇的地宫。其后就将舍弃王权,像他最初的梦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和另一个人相依为命,而不是以一个君王,和他的臣子相辅相成。
二十一岁时的太子在月夜时握住了章斐然的手:“阿斐,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
十九岁的红袍状元想抽回手,可太子握得好紧,他别过脸,在风中笑得惘然:“殿下,世间难容这样的你和我。”
“世间难容?但我将是天命所归的王,我就是天理。阿斐,你不用怕。谁敢阻止我们,杀无赦!”
章斐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殿下,逆天而行必会五雷轰顶,我们不若换条路走,尝试人生是否存在另外的可能。”
“不,阿斐,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太子深知章斐然被父亲逐出家门的苦痛,以及朝野上下对他“美色误国”的诛心言论,连他升了他的官职也是错。一错再错,躲无可躲,那么,不如都舍了吧,把这江山多娇万民景仰的一切统统都舍了吧,只有在寂静的地下,才容得了两个人清淡自在地过活。
天理难容,阴间呢?地府呢?所以王需要那么多的书籍、衣物、酒和粮食,它们是往后的储备。他连做饭和缝补都会了,因为太守大人不会。而泅水……王说:“若你待得闷了,我就从荷花池塘带你上来,晒晒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