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多不压身嘛,我家世代做鞋……”
“作协?你是书香门第?”老师装作听岔了,“给我也做一双好不好?”
“小玩意儿,拿来哄小孩子的,你也要?”
林宝儿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还小了,但他是何永镇,他说什么都那么动听,她穿上芭蕉鞋,踏着清香同他们说再见,却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到那两人在田野上嬉闹,一树树石榴花红似火,阿洛抬头望,何永镇就抱起她,让她去闻花香。
待他们走远,她把鞋子脱下,拿一根牵牛藤栓上,挂在脖子上,慢悠悠地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为什么,林宝儿总还记得那个夏季,芭蕉和石榴混杂的气息,大红大绿,大起大落。
重逢了,他不认得她,她却胆大起来,说:“喂,你救了我,我请你喝酒!”
何永镇笑了起来,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真有意思。她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喊:“来五扎啤酒!”
“丫头,别逞能。”
林宝儿不理他,拿起一扎,仰脖就灌下去了,放下空的大玻璃杯,挑衅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吧,小时候,看到他和阿洛坐在操场的单杠上吹风聊天,他手里老是拿一瓶酒转着,偶尔喝几口,那时她就想,老师为什么不能喝酒呢,换作是我,一定会陪他不醉不归呢。稍大一些,她就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多喝几杯,长此以往,她颇能喝。
天道酬勤,上天居然当真安排他再度出现。他掏出烟,她抢过去抽,三五颇有些辛辣,她努力地忍,她以为吸烟才是跟他平起平坐的成年人。两人找不到话题,只好沉默地喝酒抽烟,吃大量食物,林宝儿觉得窘,衣服汗透。一筹莫展时,她就会流很多汗,她厌恶流汗的体质,有种热烘烘的脏。她抬眼去看何永镇,狠狠心,问:“你还是一个人吗?”
话说得熟稔,似是故人来,何永镇却没留意,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转移了话题:“十六还是十七?念几年级?”
真丧气,他还是拿她当孩子看。她气鼓鼓:“下半年高三。”
她很想问他关于杜藿香的事情,以及——更多,他却不愿意说,吃一口菜,喝一瓶酒,他大约是熬夜了,眼里满是红血丝,像只东走西顾的兔子,睁着红通通的眼睛。
何永镇是在那个六一儿童节即将到来时认识杜藿香的,《踏歌》是古代舞蹈,阿洛是个讲究的人,非得要神形皆似不可,打发何永镇帮她联系服装厂,给每个小女孩都做一身古装。
那个下午,他通过别人引见,去了杜藿香所在的工厂,她当时不在,他就爬到树上等。许久后,看到那女孩走过来,在树边停留了片刻,仰起头问:“喂,为什么坐在树上?”
她的声音玲珑清脆,他轻盈地跳下树,和她并肩而立,侧过头说:“你猜。”
她想也不想就答:“天上有飞机。”
他一怔,真是这样,他幼时,飞机尚是罕物,偶尔见了,一帮同伴都会惊叫,在蓝天下跟着它跑,眼见赶不上了,才惆怅地目送它远去,在天空划下一道白痕。他点点头,女孩又说:“我也喜欢看飞机,小时候总以为它可以带我离开,去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忍不住又点头。
[叁]今生今世就是那么地开始的。何永镇频频出现在服装厂,阿洛写了一段描述梦想中的舞衣的文字,杜藿香就在纸上画好小样,让他带回去,阿洛很满意,林宝儿和伙伴们也都欣喜连连。舞衣做好的那天,一教室女孩都叫起来了,湖绿色缎面的长裙,下摆用布料极奢侈,旋出360度整个圆,还特地配了纨扇和绢帕,女孩子们欢天喜地换上裙子,阿洛帮她们梳了髻,当即就在空地上跳了一曲,轰动得立刻围了几大圈人啧啧称赞。
欢呼声中,何永镇静悄悄地走开去。他想起杜藿香,那是个活泼热辣的女生,却做得一手绝妙的手工活。她在窗前缝纫,他就在工厂的破篮球架下打球,他梳着张国荣式的发型,有回讲到一件什么事,两人都笑了,她开玩笑地摸摸他的头发说:“人间路,快乐少年郎。”他的脸当即就红了,藿香大笑,指着他叫:“螃蟹螃蟹!”
她一直管他叫螃蟹:“螃蟹,我剪梅姑这样的头发好不好?”她将杂志里梅艳芳的插图哗啦撕下来,跑到理发店和人说:“就要这种!对,就是这么短!”
她留了好长时间梅艳芳在《金枝玉叶》里的短发,和他一同走在路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不快活。螃蟹渐渐地觉得迷失,想起阿洛,他难以启齿,每个傍晚,他照常拎一小桶冰棍过来,女孩们跳舞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台发呆。
阿洛把头发编成很多小辫子,戴一顶彩色条纹的方帽,像个新疆姑娘,那么美。窗外起风了,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她走到何永镇背后:“喂。”
何永镇惊得跳起来:“哎!”
他在想事情。下午在藿香的宿舍里看他们共同喜欢的《动物世界》,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地区,发生过十三次规模宏大的旅鼠集体投海“自杀”事件,女生转过头看着他:“你想自杀时会约上我吗?”
何永镇愣住,女生又说:“你不约我,我就去约你呢。”他只晓得拼命点头,她接着悠然地说,“你看过《玛戈皇后》吗,里面说,我不能躲开这个人,上帝把他放在我的路上,他若没找到我,我就去找他。”
他听得浑身血液涌起,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低声说:“螃蟹螃蟹,我跟定你了。”
“我很穷,跟着我会很难。”
“很难也跟着。”
然而摊牌是件艰难的事情,阿洛俯身靠在他的背上,呢喃着问:“你怎么了?”
阵雨噼里啪啦地下了,顷刻就在屋檐下形成一道水沟,林宝儿折了一只纸船走过来,小心地丢到水面上,纸船在原地打了一个旋儿,便不再迟疑地飘远。何永镇和阿洛各怀心事地听到九岁的女童自言自语:“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何永镇一震,但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替阿洛拿来雨衣,系好领口的绳子:“得系紧点,不然雨水就会灌到脖子里去,当心淋病。你是女孩子,要对自己格外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