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狡黠地笑了:“没那么便宜,你得养我父母。”
他缓缓一怔,终是应允了她。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按住她,将脸贴过去,她绽开灿烂笑脸,轻声说:“螃蟹,你我同命。”
死其实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洁白床单罩着的她,只剩薄薄的一层皮。林宝儿每回见到何永镇,都发觉他以同样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得陪他在露台上喝许久的酒。
有一回他说:“她说过,骨灰得运回散花镇。”
“我陪你去。”
何永镇笑了笑:“青春做伴好还乡。”
他们吃了很多苦,但是死亡依然不期而至。杜藿香在昏迷中辞世,距离她离开家乡已逾八年。回乡的汽车上,林宝儿坐在靠窗的位置边,问:“何永镇,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何永镇抱着怀中那只小小的骨灰坛,摇摇头:“她是怎样的人不重要,我恰好在那时认识她而已。”
“她必然有过人之处。”
何永镇傻笑:“那时已有阿洛,但看到她,我还是会想,哪怕是孽缘,也认了。”
“那你还会遇见别人吗?”
“也许会。”
林宝儿放肆起来,逼问道:“那可以是我吗?”
何永镇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接受,他只是说:“她提前写好了遗书,她说,请你认真地活,好好地过,其余一切交给我。所以我会像正常人那样,过完一生。”
[伍]何永镇将杜藿香葬在向阳的山坡。他是螃蟹,断螯可再生,她是藿香,一岁一枯荣,然而终究有些事情,是不一样的。
何永镇一滴眼泪都没有,哭的人反而是林宝儿,她只有十七岁,她不明白,该以什么去和死者抗衡,替她照顾他。何永镇弯腰拔掉墓碑旁的野草,淡淡地开口:“她像童年时代尚未做完功课的暑假一样动人。最好是黄昏,天将黑未黑,和大院的伙伴们弹玻璃球,吃西瓜,几本翻得破烂的杂志借来借去,但老惦记着功课,玩得不尽兴,惴惴难安,可那种又刺激又紧张的快乐,来得比老老实实做完功课所得到的更痛快些,说不清为什么。”
生命短如暑假。林宝儿蹲下身,将脸伏在何永镇的膝盖,她想她是有一点儿明了他的感受的,就像与他独处的这些时日,仿佛都自上苍指缝偷来,前后斩断,尽力偷欢。
“在澳门的时候,终日站在赌客面前,为其发牌,找换筹码,见过太多人一败涂地,每个人都信奉心诚则灵,但世界上的事,你知道,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
林宝儿怔怔地看着他,他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我说这些你现在未必会懂,但是宝儿,感情不是想去爱,就能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过另一种生活,自由地逛街,穿好看的裙子,遇上一个能全心全意对待你的人,住在有阳台的高楼上。”
[陆]那时候,林宝儿坐在窗台上,何永镇跃上去,和她并排坐,他叫她小仙女,问她:“你在想什么?”林宝儿回答:“长大成人,同你私奔。”
他当她是孩子,只是笑。若干天后,他和别人私奔。而私奔的最终结局是,你死我活,一力维系这菲薄的生,无人施以援手。
何永镇要留在散花赡养老人,替杜藿香守灵,林宝儿便独自归去。下山的路很漫长,她少年他白头,这一场倾慕与远瞻,就此了断。她分不了他的忧,那就不给他添麻烦吧。
其后林宝儿再也不曾见过何永镇,在小房间里学习,玩游戏,看书,听歌,长大,念了一所很好的大学,被同龄的男生追,模棱两可地相处着。阳光晴朗的日子,和要好的女生齐齐在草地上躺倒,蓝天上有飞机掠过。偶尔,她会听那么一首昆曲《思凡》: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但愿生下一小孩儿
却不快活煞了我。
很多年前,她是被人唤作小仙女的,小仙女手无寸铁,留在凡间,终老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