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级他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记者在机场守候大明星时,偶遇过他好几回,很挺拔的年轻人,铅灰色大衣,拖一只布面的行李箱,绅士一样高大英俊,浪子一样风度翩翩。粉丝将杂志照片扫描到他的官网,有一张是他微微转头直视镜头,眼神像一记鞭子,他们在照片旁边配了他在《慕容冲》里的台词:“于是我明白,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纵使相亲,终不可多接近一步。”
他在凌晨处理完北美的订单,心血**上了官网,看到这行文字,笑了笑。他的脾气一向温和,一半来自他娴静的母亲,一半来自他父亲的耳提面命,在商言商,无非四字,和气生财。
他始终把情绪把握得很好,所以他的演技始终不曾有大的突破,做演员要七情上脸,他不行。就连《慕容冲》那样撕裂的戏,他也只淡淡地说着台词:“忘记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困难的事,但是我决不忘记你。我这么贪图享受的人,不舍得自虐。”
然后他笑着笑着,一下子侧过脸去,涌出眼泪。
粉丝们再次被他征服,说他演出了隐忍,说他在那一刻,一定是想起了小侯爷。
他们总是故意忘记,小侯爷是他上一部戏里的搭档。
5
平安夜午后,他和陈思明在咖啡厅对坐下五子棋。邻座的男人忽地冲他笑笑,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咔嚓嚓就是几张。他知道陈思明会被冠以“秦三少的同性密友”,但他不在乎。
陈思明也不在乎,他毕业后分在规划设计院,像个德国男人,埋头钻研于精密的程序,视声名如无物,总拎着朴素的小牛皮公文包来见他。他时常送陈思明烟灰色的衬衫和袖扣,从他十七岁拿到拍电影的第一笔酬劳送到二十四岁。
陈思明很适合温文尔雅的装扮,人也很正人君子,还写一笔好潇洒漂亮的字。他第一部电影里,三少爷在军帐中匆匆写就的将军令就出自陈思明之手,导演爱不释手地给了一个大特写。戏拍完后,他把那幅行书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石南来得迟,从大太阳里推门进来,阳光一拥而入,晃得他一刹那闪神。女孩子衣袂生风地扑向柜台,要了最俗艳的香蕉船,她最爱吃它。陈思明反对:“你还在感冒,喝热奶茶吧。”
“我等到它不冰再吃。”石南晃着陈思明的手,“等我老了,喂我吃药吧,要用冰淇林打赏啊,我怕苦。”
连相守终生的誓言都说得含蓄,陈思明听得懂吗?他笑笑,给他们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水果茶。
天气太冷,石南捧着杯子咕咚咚直灌,眼中满是笑意:“这回换人拍了?这帮记者真是的,明星就不能有同学啊?”
或许是他太心不在焉,陈思明问:“在想什么?”
他没有回答。当晚回家后,母亲还没睡,她坐在沙发上等他,穿白衫,头发盘起来,很端庄的仪态。母亲又瘦了些,居家服像挂在一架瘦骨头上,风灌进去,又漏出来,空****的,他心里一酸,送上一对缎面枕头:“女明星都用这种,说是睡觉脸上不会压出皱纹。”
母亲将手中的画册合上,放在茶几上。旁边摆着从伦敦空运回来的Dior绿锆石项链,是古董货,上个世纪欧洲王室某王妃佩戴过的,他父亲从拍卖会上拍得,现在人还在欧洲处理事务。
父亲发迹后飞往各地做生意,总给他母亲带回大颗的珠宝和大牌的当季限量品。他低头去看,画册是一本拍卖图录,他略略一翻,不乏精品。母亲的目光落在一只龟鹤延年的烛台上,他怀疑自己见过它,却想不清是在哪里,便只说:“真精美,像是宫里的物件。”
“嗯,圆明园。”母亲说,“睡吧。”
事后他想,母亲肯定是在那之前发现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
6
母亲在第三次变卖珠宝和手包时被人认出来。她眼睛畏光,他拿《慕容冲》的片酬买了三副墨镜,是男女通用的一款,全球限量发行999副。父亲很少戴,但母亲出街总戴着它,他也戴它出席活动,还向熟识的记者推介过。
母亲瞒着他们到拍卖行以两三折变卖,大多是从伦敦和巴黎买回来的一线新品,全新的包装和出生证明都在。老板见她好说话,恶狠狠地杀价,以极低的价格成交,转手卖给年轻的女孩们。
他看到新闻时身在剧组,刚听完《黄金城》的大致情节,是探险寻宝题材,男女主角是好莱坞的一线大牌J和M,他则饰演他们偶遇的蒙古向导,一个放马牧羊的青年。他打算接拍,只缘于M是他少年时的偶像,他总难忘她的一张剧照,巨型豪华游轮上,女子一袭石榴红裙,秀发松松挽起,赤着双足,轻盈地遥望远方。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我用不上,闲置太浪费。”
他知道母亲知道了。
他见过父亲的新欢,父亲这些年身边颇有过几名女子,来往了一阵后,都无下文,他不确信母亲是否一早就知晓。但这位是艳星,行事很张扬,父亲也由着她,还带她去买过珠宝。他父亲在伦敦有寓所,艳星高调出入,被拍了个正着。
照片中艳星的面容拍得很清晰,他父亲却只是模糊的侧影,一看就知道是艳星私下安排的所谓偷拍。记者称他的父亲为“某中年富商”,他关掉网页,看了看墙上陈思明好风流倜傥的一笔字,走出书房。
母亲在翻译公司和法国人草拟的合同,对着字典逐字逐句推敲,他出来,她展颜而笑,不多话。他怔怔地站着看母亲,不明白那艳星为何要穿红得凄厉的长靴,还是亮闪闪的漆皮,是要到马戏团驯老虎吗。
他坐下来,点燃一片奇楠香,是他父亲多年前亲自采的,他耗费的这一点点,市价是七万。那些年他们还生活在会安,过得很清苦,父亲上山斩沉香,不慎斩断了左手的食指,听了当地人的话,马上把断指接上,用这种奇楠香磨成粉敷好包紧,一周后手指居然就又能动了。父亲大喜,将它珍藏至今,谁曾想竟还有意外之喜,十几年后,这块沉香的价格离谱地翻了十万倍不止。
母亲放下合同,静静地闻着香气,拿过一旁的外套,用针线将扣子一一加固,再用牙齿咬断细线,对他说:“我整理了一大包,帮我寄走吧。”
母亲每年都会挑些不大穿的厚衣服,分两季让他寄到越南边远地区。越南冬天不冷,但山区的人们仍得穿得厚实些。他点点头,到车库取车,把它们运到邮局去。
母亲是不会开车的,许多年前,他那开酒庄的外祖父开一辆雪铁龙去取货,途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车祸半年后,母亲从法国圣马洛返回越南,寄居在他外祖母的哥哥家,十九岁时认识他的父亲,第二年就结了婚。
车开出小区,他才记起他的车今天限行,就把包裹抬下来,站在路旁等出租车。一些年来,他常常梦见自己要去赴陈思明的约,走在一条雾气茫茫的长街上,沿路都没有公车站点,出租车也迟迟不来,他搓着手走着,精疲力尽时才来了一辆公交车。他跳上去,坐在空****的最后一排,骇然发觉它无人驾驶,却在疾速朝前开。而当他回望身后,来时路上的路灯一朵朵正在熄灭。
在车上他忽然想到母亲看的那本拍卖图录,一只优美的仙鹤傲然踏在龟背上,口里衔着一枝玫瑰,玫瑰的花蕊是烛台。母亲的衣帽间里摆满了烛台,他父亲收集烟斗,他收集香槟,出门前母亲问他:“你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他很慢很慢地说:“我的那些传闻都不是真的。”
母亲再不多言,只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在出租车里还想,母亲的眼睛真亮啊,笑的时候亮,难过的时候亮,落寞时雾气聚了一层又一层,还又亮又黑得像深夜的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