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死后,我很困惑,是终生求不得,还是拥有再失去更好些?我想不出答案。直到次年老五的祭日,小师妹来看我,我才了解。她穿明黄的小袄,在风雪天抱来一坛梨花白,刚在小火上煨好的,一人倒一杯,温热。
我们坐在门槛上,各占据一边,她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摇着杯子,眼瞳大而灵活:“大师兄,你是罪人!”
她酒量低微,喝了小半杯就会话多,舞舞爪爪,童言无忌。我一怔,她微红着脸,气愤地、固执地说:“你——你太狠了,一点余地都不给。”
我做错了吗?我以为干脆利落,才是不耽误老五。她举起杯,将酒饮尽,杯子啪地丢远,清脆的一声响:“你怎能让她绝了念头?你不懂……我们女人,守住一个承诺,哪怕虚无缥缈,也能安心过上一千年。”
她才十二岁,却已自称女人了。跟老十一混多了吧?那可是艳若桃李的美人,行事也张扬风流。我闭目一叹,情之一字,当真魔障,我却靠要这么小的孩子来告诉我所有的真谛。
爱,意味着身心托付,我将我心交与你,我将我身伴随你。前路纵吉凶难料,但信念自会撑住我的力气,千里之路,我陪你风雪一程,前尘后世,我都不问。
我对前来劝我的师娘说:“我给不起老五一个未来。”
老五在门后偷听到了,被这一句话打得元神四散,生机全无。
一颗心被我一手敲碎。我苦笑,小师妹已泪盈于睫,斗篷歪在一旁,落满了雪,我帮她拍了拍,她的眼泪随着雪花缓慢地淌落,目光热切而哀伤:“大师兄……”
“嗯?”
她没能说下去,垂下眼帘,低低地说:“……我们看雪。”
好,我们看雪。不言不语,饮深秋的酒,看浓冬的雪。
一些年来,每逢风雪天我就会有片刻怔忪,练剑时也不能如常镇定。太多事发生在雪地里,已是我命中浓重的阴影,除了喝酒,我似已无能为力。
那个暴雪的夜晚,我喝了大半坛酒,昏昏沉沉。心情坏的人醉得快,我一定对她说了好些话……会是些什么呢?头痛欲裂中,我半点也记不起来,只是夜半醒时,发现身上裹着毯子,她歪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睡颜像初识时的婴儿,长长的睫毛,酡红的颊,娇憨甜美。我怕惊醒她,动也不敢动,雪落了一夜,我就那样看了她一夜。
漫野飞雪,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个柔弱的生命,与我息息相关。
[陆]
很久很久后,我才知晓小师妹锒铛入狱因我而起。
我只道她初次执行任务失手而致,虽然疑惑于她竟被当成重犯关押在天牢,也只认为是丞相势力过大,下人的讨好用力太猛。
小师妹在行窃时意外见着了云豹刀,她曾经无意听到我和师父说起了它。她想将它偷回送我,于是被抓获,官府将她丢进大牢,派重兵把守,想以她为饵,将她背后的组织一网打尽。
我毫不知情,但我去了。老七是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执意和我同行,我们瞒着师父收集情报,弄清天牢的具体所在,探明侍卫换班时间,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我们志在必得,却功败垂成。黑沉沉的侍卫埋伏于暗地,个个都是高手,长弓短弩,如倾盆大雨——层层设防,完全在我们掌握的情报之外。而究竟是什么,使官府会如临大敌地对待一个小毛贼?
两次营救都失败了,老七和我都受了重伤,瞒不住师父。他将我叫去,痛心疾首:“为师也疼爱小靴子,但……”
我右臂的伤没好,肩头又骤然传来拑制的疼痛,师父的力道极大,怒意昭然:“一个女人,使你的祖父躲开了灭族横祸,具备复国的可能;可另一个女人,使你不顾生死,也不顾几代人的操劳,大胆妄为……东主,你对得起你的祖父和父母的在天之灵吗?”
飘摇的烛光下,师父脸上的表情由迷惑到愤怒,末了竟现出一股凄凉。他素向豪迈豁达,我却让他这般灰心和失望……刹时多少萧索的念想掠过心头,我颓然,只觉万念俱灰。
我对不起我的先人,更对不起莫家的祖祖辈辈,他们鞠躬尽瘁,这份苦楚的情义,我深知,也领情,却还是辜负了。一听说小师妹被擒,我就只想着,她身陷险境,我得去救她。哪怕为此身陷险境,我也得去救她。
二十五年来,我的心已在历练中变冷变硬,结成了厚厚的茧,连我自己也不知,何以有一天,会为一个人浑然忘我,大失常理。思前想后,我心潮起伏,待师父暴怒神色稍稍平复,才缓缓道:“徒儿感情用事,一时冲动,惭愧至极。师父教训得极是,徒儿当引以为戒,只以复国为念,万死不辞!”
师父不禁默然,半晌才道:“我正在想办法救出小靴子,你却半分按捺不住……”他低叹,“未及出师身先死啊,东主,且须记着此身已不由你……”
师父何曾说过此等悲凉入骨的话?我再刚硬,也动容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知错却不改,我还在偷偷琢磨着,该怎么救出小师妹。师父,我知道复国很重要,但不去管她,我做不到。
无从追问对她的情意是从几时开始的,但已放不下。她的入狱,使我面对了本心,像一处隐秘的刺青,被亲近的人一眼洞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柒]
第三日,我去探望老七,他兴高采烈地和我说:“老大,我派出去的人打探到她逃狱了!官府的人张榜缉拿她呢!这家伙笨是笨了点,居然有办法从天牢逃出来,也会晓得要藏起来吧?逃出来就好,逃出来就好……”
他的伤势不轻,松了口气,念叨着睡过去了,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十多年了,我总对自己说,她是我的妹妹,我对她怀一腔亲人的情感,我骗过了自己,信以为真。
自父亲过世,我常常会做一个茫乱的梦,梦见在冰天雪夜收到了催我返乡的家书,连夜赶回去,门上却落了重锁。我没带钥匙,一直拍门,说:“是我。”门却一直不开。
黑漆漆的门,比夜还黑,一直一直没有开。
做到这个梦,醒来总会对着一轮好月亮,逼我怀念故园。销金窟虽好,但它不是家。师父带着我和一干同门东搬西搬,被打上强烈的漂泊烙印,任何住处,都是暂时的落脚点,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