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无奈,暗地里替女儿张罗着,却不敢太明目张胆,生怕刺激到她。世交当中倒是有模样周正性格稳重的后辈,可自家女儿这样子……不,条件太好的不合适,会轻贱女儿,那就物色出身一般但上进勤力的小伙子看看吧。
人没少约,唐一宁全都没兴趣,其中有几个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介意她的残缺,但她一听就被得罪了:“你不介意我耳聋?可我介意你眼瞎呢。”
能不是眼瞎么,他们只看到她优越的家世,对她厌恶的表情视而不见。是的,她厌恶这帮人,他们每一个都很无聊,不如她的SD娃娃好玩。唐父一再容忍女儿的乖戾任性,但身为人父,他能不着急么:“爸爸妈妈都老了,陪不了你一辈子,娃娃们也不行,你总得敞开心,试试看吧?”
父亲唐沪生这几年老得很快,唐一宁也不忍心,耐着性子交往了几次,以拂袖而去告终。他们言语里流露出的优越感刺激了她:你看我多在乎你,连你是个聋子都不计较呢。是,他们口头上没有明说,但他们用别的方式说了,喋喋不休津津乐道反反复复地说。
她敏感,坏脾气,家人都忍了她,可别人不是家人啊。唐一宁也晓得父母是为自己好,她屡屡鼓足勇气说服自己接受某一个男人,让他们放心,但妥协太艰难了,她失败了。
便是如此这般,她结识了陶园。那天她又一次对母亲朋友介绍的男人灰了心,咖啡厅里钢琴声很悠扬,但她怎么听都听不清,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指甲死命掐进掌心。
她起身走人,在街头乱走,然后陶园所在的婚介所出现在眼帘。婚介所很贴心,为照顾一部分羞于堂而皇之走进去咨询的人,特意将几个服务电话放大,眼力好的在街对面都能看清。唐一宁也看见那些数字了,比起父母为她找的,她更想自己去遇见,遇见一个被她的内心世界打动的男人,然后他才见到她的家底。
她想要的爱情没有将就,也没有功利,走走婚介所的路子,未尝不是好方法。起码她可以先通过网络和短信的方式和对方沟通啊,有了感情基础再见面,岂不是更合她的心意?在婚介所附近的天桥上,唐一宁拨通了热线电话,陶园是资深红娘,本不该由她接待咨询事宜,但当天她恰好到咨询间里给同事送巧克力,顺手接起了电话。
陶园手上的一个客户喜结良缘,特地绕过来给她送了几盒巧克力,她怕胖,过来四处分发,不想正是这无意接到的电话,成就了一段友情。也许是隔着电话,唐一宁无拘无束,往常使她自卑的残障竟也能轻易宣之于口,陶园在这端应承了她:“唐小姐,我们单位旁边是间茶楼,我们聊聊?”
陶园才23岁,却已是婚介所的业务骨干了,她极敬业,不轻慢任何一单,对所有客户都热情友好,这使她获得了良好的口碑和像样的提成——靠工资吃饭的人收入有限,她一点儿都不放松对有钱人的追逐,哪怕对方只是女人。
当面谈天时,陶园和唐一宁都对彼此惊叹不已。唐一宁是没想到红娘竟如此年轻,身材好得像她的娃娃,酥胸长腿的。而陶园则吃惊于唐一宁的家境,存了刻意结交的心思,言语上处处逢迎,很快就得到了唐一宁的信赖。
唐一宁不美,但她有双纯净得过分的黑眼睛,头发乌黑柔顺,又爱穿白色,让人想起中学时的同班女生,像是栀子、茉莉和玉兰一类的花朵。
陶园笃定她是男人最想娶回家的类型,唐一宁听了只是笑,真让她将陶园引为知己的,是她自嘲时说:“钢琴世家的少主人不通音律,她是聋子,呵呵,多滑稽。”陶园给她杯中添了点热茶,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婚介所的资深红娘陶园还是女光棍呢。”
她是有男朋友的,但跟客户交心有何必要?顺着对方的话说就够了。说得唐一宁笑起来,陶园又说:“我姐有一次说,琴声在听不大清楚时最为惆怅优美。”
唐一宁顿住了,缓缓道:“很新鲜的说法。”
尽管陶园先后给唐一宁介绍了好几个男人都没成,唐一宁也不怪她,仍和她东扯西拉,她孤单太久,而陶园很有意思。她对她爱屋及乌,连陈桑榆飞抵深圳的接风宴都是她闹着安排的,还认真地问了父亲:“我有朋友从上海过来工作,想吃茶餐厅,爸,你有好的推荐吗?”
唐沪生闻言很诧异地看着她,女儿都不大出门的,竟不声不响结交了朋友?但不管怎么说,唐一宁此举让父亲很高兴,他和唐母忧心忡忡,生怕她患了自闭症,到这会儿才略略放心下来,给了她一张VIP卡:“凯宾斯基的甜品不错,你最爱吃的榴莲酥是从它家带回来的,请你的朋友也尝尝吧。”
那会儿唐一宁还不认得陈桑榆,但她从陶园口中早就熟识了她,她拍卖师的身份,她制作的精巧船模,她青梅竹马的恋情,无一不使她心生好奇,待一见着面,竟比跟陶园还要好。
唐一宁喜欢陈桑榆简直是必然的,唐一宁和父母不亲厚,而陈桑榆跟母亲之间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而且对手工玩偶都有情结。点菜时,陈桑榆拿出十八哥玩着,唐一宁眼睛都亮了:“你也喜欢娃娃?”
“是啊,常年带在身边的。”陈桑榆甜蜜蜜地笑。
唐一宁难得见到同道中人,唧唧呱呱说了一通,遗憾地托着下巴:“但我爸妈都不理解,觉得娃娃不会说话,我整天和她们玩儿,会闷。”
陈桑榆冲座位两旁客人努努嘴,小声道:“他们是会说话,但他们很吵。”
“对对对,我和很多人聊天只感觉更闷,不如和娃娃待着。”
陈桑榆把十八哥放在裙子上坐着,帮她舀了一碗木瓜雪蛤,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什么话都得用嘴巴说,那就不会有画家、作者和手艺人了,连我这种半吊子木匠,都会认为有些人还不如一截木头有意思呢。”
这世界充斥着太多谎言、废话和胡说八道,没有营养,人们却乐此不疲。当晚唐一宁谈性很浓,到家后还忍不住给陈桑榆发短信,陶园笑道:“这孩子憋坏了,估计好几年都没怎么跟生人说话了吧?”
父母看着女儿满脸堆笑发着短信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她真像个面壁多年,一朝出关的高僧,恨不得召集满天下的信徒都来听他布道。唐母更是遗憾地叹气,女儿的朋友若是男孩子,该多完美啊,唉。
唐一宁辍学后就在家里待着,没上过班,职场上的事儿她是不懂的,但陶园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过陈桑榆的工作:“就是鼓动你家工厂上她们网站开店,赚了钱你家拿大头,网站拿小头。”她一听,哦,跟自家生意扯得上关系啊,这个好说,回来后她就跟父亲说,“爸,我朋友在维兰网做事,我们开个网店吧,没啥门面费,就算是支持她的工作。”
唐父是做传统行当起家,对网络营销知之甚少,但经不住唐一宁催促,同意她将陈桑榆约到家中了解情况。唐一宁很开心:“小鱼,来我家玩吧,跟我爸介绍介绍你们网站。”
既是做客,陈桑榆不敢怠慢,给唐一宁和唐父唐母都准备了礼物。送唐一宁的是一枚带锚链的小小核舟,八开门,船上有三十多人,精致得让唐一宁爱不释手,塞给SD娃娃提溜着,喜滋滋地捧给杨姐看。
核舟是陈桑榆十几岁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一共有四枚,毛豆那枚被当成吊坠儿挂脖子上,他的洋人同学都喜欢。不晓得那十九岁的帆船少女也会问起它的来历吗?
唐家的钢琴厂业务繁忙,唐父唐母赶回家已将近七点,杨姐做了几道清爽的淮扬小菜。唐父一进屋就招呼陈桑榆和陶园落座,陈桑榆不失时机递上西湖龙井和珍珠项链:“叔叔阿姨,我是浙江人,这次从家里过来,带了几样特产,你们试试看?”
唐母是上海女人,打扮得精致,珍珠于她相得益彰。陶园心知陈桑榆出手不便宜,唐母也是见多识广之人,跟她客气道:“你是糖糖的朋友,多来看看她就好了,给我们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做啥?”
“阿姨,不贵的,我有朋友家在诸暨搞珍珠养殖,我每年都会买一些送给妈妈、外婆和小姨。”
套近乎方面,陈桑榆是很有一套的。在徐图那里,她扮成知心人,而在唐父唐母处,就跟见公婆差不多,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在深圳艰辛地打拼,又是他们女儿为数不多的朋友,一顿饭吃下来,唐沪生有意拉陈桑榆一把,但顾虑仍是有的:“桑榆啊,钢琴造价不便宜,卖价就更贵了,真有人会根据图片就购买?”
“唐叔叔,我爸妈也认为热衷网购的多半是图便宜,太昂贵的东西卖不掉。但这就跟珠宝门店差不多,每次经过,都觉得门可罗雀,但谁会担心他们没啥生意,早晚亏得连门面费都掏不起?”
唐沪生点头:“这和古玩行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路数也是有些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