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闲庭看她一眼,断然否决:“不比,你比不过我。”
“小瞧人啊!”陶园不高兴了。
谢闲庭很认真很正经地和她解释:“我会在洗牌时,不小心把牌洗成我想要的。”
“千王之王?”陶园歪着头道,“跟电影演的一样?”
“我只会洗牌,别的不会。”谢闲庭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桑榆拉过陶园的手:“人家是四川人,家学渊源。”
四川人笑了,从茶几上拿过一只手机给陶园:“这是样机,还在测试阶段,你用用看。”
“真的啊?我和你开玩笑呢。”陶园本是存心逗老实人的,看他认了真,忙推辞道,“等你们开发了女式薄款再给我玩吧。”
一出谢家的门,她就揪陈桑榆的头发:“好啊!这才来深圳几天,就不安于室了?眨眼工夫就勾搭了一个!当心我跟毛豆说!”
毛豆……
陈桑榆黯然地侧过脸掩住表情:“在楼下买水果碰到的,他要买酒做菜,正好被我买去了,就拿给他了呗。”
“得,你从小魅力大,哪像我,长得也不算很龌龊,不晓得为啥情路坎坷。”陶园摸着下巴唉声叹气。
陈桑榆将水果和酸奶摆进冰箱,陶园冷不防蹭到她身后,默了一下才开口:“姐……”
“怎么了?”陈桑榆在谢闲庭家中看到陶园就发现她不对劲,转过身很仔细地看她,“怎么了,园园?”
陶园抱着公仔熊,无意识地揪它的耳朵,缩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说:“姐,下午我请假到关外去看陆晓闻了。”
陆晓闻是陶园青梅竹马的前男友,分分合合了好多次,以陶园交往了现任男朋友刘明浩而告终。陈桑榆问:“发生什么了?你哭过了?”
陶园吸了吸鼻子,沮丧道:“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不好受。我们本来再没联系了,中午他同事用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是他,不接,打了几次我都没接,后来对方没办法,给我发短信说,陆晓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缝了七针,现在还没醒。”
“啊!怎么会这样?他醒了吗?”
“我心神不宁,没忍住,去看他了。一见着他,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姐,我还是喜欢他,我只喜欢他,可是喜欢有什么用?”
陆晓闻在布吉一家制衣厂上班,熬了三年,混了个批发业务代表当着,比车间工的待遇好点儿。他们厂主要是做外单的,但制衣厂的水平基本都相仿,加上这几年经济不景气,抢单子的事时有发生。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是猎枪,谈不拢出手便打。像陆晓闻这样年轻气盛的后生哥,首当其冲被老板当成打手用,动用的大杀器是西瓜刀、自行车链条和铁锹,场景非常惨烈。
深圳关外这类暴力事件不算少见,陶园十八岁职高毕业后,跟陆晓闻一同来深圳闯**,隔不多久就得见他挂个小彩,时常担惊受怕。
陆晓闻起先是普工,一上夜班陶园就睡不好觉,同居了小半年,她跳槽到关内一家商场化妆品专柜做事,一到休息日就和陆晓闻两头跑,穷是穷了点,但感情仍很好。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要割舍谈何容易。陈桑榆挨着陶园而坐,给她剥柚子吃:“我一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开,是因为……见不得他不爱惜自己?”
“日子过得惨,没有余力再去顾及感情。”陶园苦笑。
陆晓闻算是老板的亲信,个子高,人也长得结实,还肯拼命,一干架他就是响当当的主力。陶园生日前夕,说好了攒钱去桂林待上两三天,度个温馨的假期,岂料陆晓闻又出事了,替老板连挡三铁锹,满身的血把衬衫都粘住了,用剪刀才剪开。陶园一下班就坐漫长的公交车去照顾他,等无大碍了,他内疚地跟她说:“陶子,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
她笑着说:“好。”等他睡着,背转身就哭了。初中时,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家里没人管她,她放任自己乱玩,结果没考上任何高中,父母交了点钱,送她上职高当走读生。
父亲所在的工厂倒闭了,母亲也下岗了,家里变得空前穷苦,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衣服都是陈桑榆家接济的,老鼠每晚都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连坐公交车投一块钱,她都会撕成两半卷起来,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当成两块钱来用。她想去找工作,但连身份证都不够年纪,没人敢雇她。
最狼狈的那天,她身上连五毛钱都没有,母亲打麻将去了,父亲不见人影,她胡乱热了饭菜吃了,外头落了好大的雪,她缩在小区附近的花坛上,哭得脚下的雪花融了一片,而那瘦高高的男同学向她俯下身,牵起了她冻得冰凉的手。
陆晓闻一直喜欢她。他们两个此后就在一起了,年少时的陆晓闻是很迷人的男孩子,高,挺拔,篮球打得好,难得还有幽默感。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好像可以聊到世界末日似的,很愉快的经历。
在那些年月,走在陆晓闻身边的日子里,陶园的心情很安适,再也不会如从前,听到父母摔桌子砸凳子大吵大闹时,总雷打不动地祈祷,明早出门被车撞死。他治好了她过早拥有的绝望感,在很长的时日里,陶园深深地感激他。
可是八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少女陶园,她的生活拥有了更多的烦恼,并因之感到更深重的绝望。
她买了水果和蔬菜去看他,他还没回来,八平方米的小屋里,摆着他和同事的四张架子床,她的照片被他摆在枕头边。她四下望望,对面飘来电磁炉炒菜的香,隔壁宿舍有人在用电热杯煮方便面,油烟滚滚,人声喧闹,很像她的中学时代,一家人生活在肮脏逼仄的活地狱里,忍受着无边无际的贫穷和两眼一抹黑的未来。
如果她等下去,她就要一直生活在这地狱里,继续摸着黑过日子。拿起手机看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二分,她从塑料袋里掏出苹果,一切为二,二切为四,切成一片片的,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一如他们定情的那个雪天。
有谁丢了一把干红辣椒在炒菜,呛得直咳嗽,她连打两个喷嚏,起身走了。后来,陆晓闻又找过她好多回,但她避而不见。他跑去婚介所找她,她从后门溜走了,在旁边的茶楼里远远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泪飞快地涌上来,擦之不断。
他徒劳地一遍遍地拨打她的手机,无望地在人潮汹涌中深深地蹲下身。她看着他,她没有走上前,用力地抱住他,和他和好如初。她哭得浑身发抖,但什么都没有做。她想通了,她不愿过母亲遭遇过的生活,那就不能嫁父亲那样的人,所以,她放弃了陆晓闻,杜绝迎面而来的穷困潦倒。
陶园扯过一张纸巾胡乱地揩脸,接着又是一张。陈桑榆给她倒了杯热茶,陶园的母亲是她母亲的邻家妹妹,母亲一度想撮合陶母和陈桑榆的小舅舅,但陶母看上了摩托车厂技术员,他文质彬彬,不爱说话,会吹口琴,兵乓球拿过区里业余组第二名。
陶园把头靠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望天,自言自语道:“姐,我妈做错了选择,摩托车厂倒闭后,我爸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又不屑给机关大院看门,又没本钱盘个小店做点小买卖,只剩一身臭清高,完全不管家事,只爱喝酒。我有时看着陆晓闻,会想起我爸。姐,我还是喜欢他,但喜欢有啥用呢?姐,你会怪我自私自利,不肯跟他同甘共苦吗?可我真的看不到希望,坚持不下去了。”
“我昨天在网上看过一个专题,名叫《车间里的爱情》。你不是嫁厂哥的料。这也不算自私吧,合理的利己主义无可厚非。”陈桑榆按一按陶园的肩膀,“我们都不知道人的命运会在什么时候拐弯,你总说如果当初好好读书,考高中念大学,人生就不同,但现在的你也摆脱了成为厂妹的可能性,工作不也挺像样吗?”
陶园皱着鼻子笑笑:“如果不是你,我还在住城中村农民房,比陆晓闻在布吉的宿舍大了几平米而已。那时候我穷,现在我也穷,你家境好,想像不到底层人民会有多穷酸。说是单身公寓、套房,其实也就十几平米,既是卧室又是客厅,来了客人就跟东北人似的炕上坐,电磁炉往窗台一摆,煎炸炒炖,一屋子油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