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榆笑:“大了几平米,前进了一大步,日子要过的是以后,不是从前。你生日快到了,我做一只船模给你吧,未来总要一帆风顺才好。”
陶园破涕为笑:“姐,你真好!”
焦头烂额大受挫败的一天,静不下心做任何事,兴许枯燥的锯木头工作能救她一救。其实那天她是很刻意地想把陶园和王胖子往一块儿扯的,陶园一直想嫁有钱人,也表示过为了钱,可以做出很多让步。
王胖子作为有钱人,相对来说也不坏,陶园若能跟他,也算得偿所愿。可她一开口,王胖子就干脆地拒绝了,理由是陶园一看就是苦出身又想混出头的姑娘,身上有很锋利的江湖气,目光炯炯,很可怕,而他要找的是娇养长大的,没啥咄咄逼人的企图心。
陶园的母亲拒绝了陈桑榆的小舅舅,跟摩托车厂的技术员奉子成婚,生下陶园。几年后,陈家的古玩店做得颇有名堂,小舅舅也参了股,每年的分红很像样,而陶父惨遭下岗,人又颓废,家里常靠陈家接济,陶母很后悔自己做错了选择,三天两头耳提面命要陶园嫁有钱人,这是她惟一能改善自身处境的出路。
陶父的祖籍在江西,年年春节都回得回老家过。陶园从小最恨的就是春节了,火车上挤得连脚都放不下,厕所门口堵满了人,连洗漱台上都有人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或睡或坐,陶园十几岁念职高时,爱给陈桑榆写信,她总会问:“姐,那些女人会不会认为自己命不好呢,嫁很穷的男人,连硬座都买不着,只能龟缩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忍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和困倦,姐,她们会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对母亲说,能不能早些回江西,或是换个时间回去,不然一家三口只能买无座的票挤上去,蜷成一团,这让她感觉好穷。父亲垫张报纸坐在地上,背靠着厕所的门,有一搭无一搭地昏睡,母亲平静地看他一眼,转而对陶园说:“我们就是好穷,这不是你感觉不感觉的问题。”
当真是好穷,经常连煤气都买不起,做饭时,煤气用完了,母亲拼命摇煤气罐也无济于事,便指派她烧热水倒进脸盆里,再把煤气罐子放进去,利用热气将残留的煤气聚拢,连吃了几顿半生不熟的饭菜,直到母亲找单位财务好说歹说,提前支付了半个月工资。
这些事儿都是陶园写信告诉陈桑榆的,从小到大,她穿的都是陈桑榆的旧衣服。逢年过节时,陈母会给她买几套新的意思一下,可是陈家的举动在她看来都透着优越感,是在施恩,所以在很长时间里,陶园内心并不喜欢陈桑榆。
两人真正熟起来是陶园念职高时,陈桑榆在大学里担任女生部部长,邀她去上海玩,在她组织的迎新晚会上客串外援。陶园一双长腿,街舞跳得好,艳惊四座,散场后有好几个男生都围住她,打听她是哪个班级。到那会儿,陶园才晓得陈桑榆人前人后都对她评价极高,连她的室友也说:“啊,表妹,你比照片上好看,怪不得桑桑总夸你是美少女战士呢。”
那时陶园已和陆晓闻在一起了,对陈桑榆同学的追求一律拒绝,但此后她开始把陈桑榆当成真正意义上的表姐,因为陈桑榆待她总是那么亲昵,拉着她的手说:“园园,你要多穿热裤啊,秀美腿!走,我们逛街去!”
近来陶园的心情持续坏,她和男朋友刘明浩的关系形同虚设,不缺人追,最新的追求者之一是一位活得很闲云野鹤的律师,一年只接两三个官司,其余时间长途旅行和赋闲在家。他不是名律师,收入不好不坏,折算成月薪,差不多每个月赚万把块,在深圳不算高,却试图说服陶园为他当全职太太。陶园拉长了脸:“我才23岁就被困在家里,万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又得再入江湖。”
律师指责陶园太物质,解释说自己说穿了人尽可妻,只要女人对他好,他一定会被对方一举拿下,然后涌泉相报。可在陶园看来,他所谓的涌泉相报,无非是剥夺她在社会上的生存权,每月给她几千块家用,让她勤快地操持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她回来跟陈桑榆说:“他的想法十分像个乡下来的小保姆吧?对方包吃住,他就眼泪汪汪地表示,从此我就任你使唤,任杀任剐,做牛做马,顺带做妞做妈——做你的妞,做你娃的妈。”
比喻得太形象,陈桑榆笑得连木头都拿不稳,可陶园很发愁:“姐,你说我桃花爆棚,但那些走近的人都只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不冷不热的,没意思透了。”说着揪住抱枕哀嚎不已,“追我的全是猪头三,现实也他妈的太冰冷了吧?”
“连猪头三都不追你,才是更冰冷的现实。”
锯木头的声音很难听,陶园出去看电视,没一会儿,进来把手机递给陈桑榆:“姨妈找不着你,打给我了。”
陈桑榆罢了手,接过电话:“妈,你找我?”
陶园看着刨花,抚胸出气道:“半夜上演电锯惊魂啊,小生心慌慌。”
母亲退休后迷上打麻将,输多赢少瘾很大,一旦赢了必定是要四处炫耀的,这不,炫到陈桑榆这里了:“妹妹,你猜我赢了多少?”
“五十块?”母亲兴致颇高,陈桑榆逗她。
“咳!哪有那么多!我才上桌四小时呢!打两角钱的,我赢了十八块多!”
“就这点啊?还不够买排骨吃的。”陈桑榆于麻将一窍不通。
母亲不高兴了:“瞧你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赢是一种境界,你不懂。”
“瞧你这个小富即安的赌棍!”陈桑榆心知再说下去又得吵架,连忙道,“我爸呢?”
“他还在店里呢。”母亲破天荒没和她计较,乐滋滋地说,“今天沾了毛豆妈的光,她手气好,赢得多。”
毛豆的妈妈是高手,纵横本地麻坛数年不倒,母亲说:“毛豆妈约我打金镯子呢,她看了好几天的样式,等我们老了就都留给你。”
陈桑榆在电话这端沉寂了,母亲见她没吭声,以为信号不好,喂喂了好几声,陈桑榆摁了电话,敲开陶园的门:“刚信号断了,我用自己手机打过去。”
但她没打电话,只发了一条短信:妈,我去洗澡了,改天打给你。
能说什么呢,妈妈,有些事无可奈何地发生了,等他告诉你们吧。我不说,我一说就像是在控诉了。
仍要借助酒精才能入睡,一气喝掉了剩下的龙舌兰,陈桑榆醒来已是清晨五点多,她发觉自己在地上睡了一觉,胳膊和腿上都有瘀伤,艰难地忆起入睡前好像坐在飘窗上看了看夜景,准是不当心摔下来了。
亲爱的,我再度被雷声吓醒了,我晓得你不怕它。亲爱的,我又梦见独自在黑漆漆的暴雨里赶路了,在梦里也觉得很冷,衣衫单薄,雨水滂沱,像万箭穿心地袭来,而我无力躲避,竟也不想躲避,只盼着能够就此引颈就屠。
雨真大,亲爱的,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可是想你毫无益处,陈桑榆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洗脸,对着镜子检查了半天,确认面颊无损伤,这才放下心来。额头上青了一小块不碍事,刘海梳得巧妙些就遮住了。
时间尚早,还能睡个回笼觉。但酒已喝光,她拿着钱包和钥匙,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买酒。小区里已有老头老太在做晨练了,雨后的小区弥漫着沁人的花香,她买了好几支不同种类的酒,打算轮流宠幸。
陶园上班时间比陈桑榆早,早晨7点多就起床了,路过表姐房间时,她敏锐地嗅到了酒气,鼻子贴着紧闭的房门闻了闻,确认无疑。
考拉表姐居然要靠酒精才睡得着,真是咄咄怪事。陶园吃着全麦面包,冲了一杯脱脂奶粉摇晃着喝,忧心忡忡地想,表姐这是何苦呢,家境那么好还出来拼搏,弄得压力大到要借酒消愁,典型的得不偿失。
拍爽肤水的时候,陶园跑来蹭她的精华液,边按摩边说:“姐,我没能陪他捱穷,他会怪我不讲义气吗?”
她还想着陆晓闻,陈桑榆慢悠悠地说:“他怪你,你不也算了吗?”
“嗯。”陶园认真地想了想说,“将来我过得好,会想办法对他好,但现在我自身难保,先自救再说。”
陈桑榆在换高跟鞋,随口答:“恭喜你,又觉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