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盛名又怎样呢,晚景很凄凉。她当日想不明白,非要到此间,才看清命运的残酷。是啊,不能回想,不能回想从前的甜美辰光,热恋时的浓情蜜意还历历在目,却已魂飞魄散。
她很幸运,有过最得意的爱情,和他纵情高歌,风一样自由火一样热烈。这是她最珍爱的东西,但已不可再现不可重复了。她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而她只能掩面,徒劳地哭给青山听。
见着小明,夜已深沉。她深夜造访,他亦安然地接待,带她到山顶的缙巅山庄入住。六年来,她只在这家度假山庄住,和偶遇的旅人香客谈天说地,更多时候,会搬小藤椅坐在一侧的观景台俯瞰缙云主峰,日复一日散漫而过。
本以为见面后,会倾尽连日来压抑的伤痛,但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她只觉什么都不用多说,说不说,他都是明白的。她奔波千里,想换取的,也不过是相对而坐的安心,读诗或不读,闲话或喝茶,哪怕仅仅是并排坐着,发发呆都好。
山谷有薄雾,很沁凉,让人思之落泪。在没有开灯的山巅,陈桑榆捧着毛峰茶喝,几千年前的群山沉默,万千神佛也皆沉默,她的所见所呼吸,和千年前的武松一样,和燕青一样,和鲁智深一样,她痛不欲生的经历,也只是寻常人所遭遇的一种,搁在自然界里,是多么渺小到不值一提。
然而她依然感到痛。小明从前对她说过,佛家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称为人世七苦,但七苦实则是一苦:求不得。这世界的前进,是靠欲望推动,但同时它使人痛苦,人常常会因为贪欲为自己挖坑,跳下去了再哀嚎命运不公。这纯属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
她说:“每次见你,我都会感到内心安定。可是我呀,我贪婪。我想要天长地久,求不得。”
人无论攫取多少,最终都将回归尘土。道理她都懂,但欲望从不由她控制。小明说:“我想父母都还在生,也求不得……但是,生本身就是苦,他们是往极乐去了。”
“用佛家的话,是缘尽了吗?生也算是苦的话,佛法是不是太悲观了呢?”
小明看着她:“是客观。”
度假山庄被远远近近的植物清香团团拥抱,她给自己添了点儿热茶,在幽暗的光亮中看小明的侧脸,大学时,她一再走过国权路,去同济看望他。最难忘毕业那年初夏,她站在栏杆前,看他在雨中踢球,在泥泞中不断跌倒又爬起,他穿白色球服,头发贴在额前,脏而性感。
大雨滂沱,那场足球赛已经接近尾声,小明说过最爱踢雨球。她撑着伞,远远地望着他进球,是难度极大的倒勾,庆祝时他像有心电感应,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随即张开双臂,做飞翔状。
那是他父母出事后,她头一次看到他意兴飞扬的样子。而初识时的他,是多志得意满的一个人。
她没料到,这场瓢泼般的大雨两个月后,小明在缙云山游**,开车行在林荫道,天窗开着,音乐向天空冲去,若有若无的雨丝纷飞,他给她打电话,很平静地说:“我要留在这里。”
一念之间,世间再无宋明山,多了一个名唤苍远的僧人,他在十二岁时随父母游历过的缙云山出了家。后来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蓦然想起曹操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白自己佛缘到了。”
这很玄,她很费解,也很介意他出家为僧。修行是孤苦之旅,她担忧他,他却说:“都一样,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她仍无法理解,她坚信自己永不会成为一个信者,并且她也不愿成为,怕束缚。但谁又能说得清,什么才是真正的束缚呢。她看见他在佛经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问:“不都说来世一遭,所有的不过是必经之路吗?参破不参破,人生也就百年好过,你们的执着,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对,俱幻象,皆为空。”小明不大和她说佛理,理由是他并非得道高僧,拿一点儿心得糊弄人,太像江湖术士,他不想。只是有次她又忍不住问他,决意放弃凡尘俗世时,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给她举例,“很难和你说得清,但出家第二年冬天,雨雪中的凌晨三点半,我在厨房帮着烧火,炉火很旺,雪落得急,一时脑中空空,只剩陶醉。”
三年后的冬天,她在山中小住,心中别无一事,但夜不能成寐,卧听鸟声啾啾,天色欲晓时分向外看,窗外飘满大雪,天下宁静,才彻底明白了他。
又再三年,她重回缙云山,心中万念纷沓,从梦里痛哭而醒,一看时间,堪堪凌晨四点,小明早已返回寺中。
梦中,是他盎然的样子,在笑,不是对她。她披衣起床,又去观景台小坐,但那儿已被别人抢了先,月亮隐去了,蒙蒙的光线里,女人问:“来看日出?”
“不,睡不着。”她提着藤椅过去,问,“你呢?”
女人的面容看不分明,但谁在乎呢。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也能平平淡淡地聊着天:“你是失恋了?我是离婚了。”
女人胡晓玲很健谈,或许是憋得太久,急需情绪垃圾桶:“我和他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他家穷,我父母不同意,我和他们吵翻,偷了户口本跟他结婚……”
发迹后丈夫找了小三小四,冷落原配,从古到今都常见,但它是当事人最惊心动魄的惨剧,越重情的人,越伤得深。
陈桑榆抱着十八哥,胡晓玲抽烟,小小的微光在指间一闪一闪:“最难的时候,我找我弟弟开口,他在美国读书,那些钱都是他洗盘子换来的呀,他在家娇生惯养,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我真没办法了,逼他三天内给我汇一笔钱救命。我拿去帮他还债,别人都说我有情有义,但有情有义只换来无依无靠。等我还钱时,我弟弟才说了实话,洗盘子哪有那么好赚钱的?他啊,把生活费都搭上了,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同学借,吃了几个月面包夹榨菜。”
听声音,胡晓玲的年纪不小了,陈桑榆斟酌着措辞:“大姐,我有个朋友,她失恋后强撑着干活,结果抑郁了三年,反反复复的,好一时坏一阵,在暴肥和暴瘦中来来回回,最严重时被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强制药疗,但也熬过来了。”她摸出手机,将康乔发给自己的短信念给胡晓玲听,“不想复述苦逼的往事,只想告诉你,吸取更多的正面能量才能重生。”
胡晓玲长长叹气:“我找不到办法了,我想出家。”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出家人,但他是彻悟后遁入空门的,他和我说,很多人信佛,是想借助信仰来顶住内心的幻灭,但力量感从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内在。我和你也经受了大同小异的事,互相打气吧,在心里重修一个发电厂。”
胡晓玲看向她:“我自救不了了,得靠菩萨保佑。”
陈桑榆默然,隔一下问:“你想出家,可你的孩子呢。”
“火烧眉毛,只顾眼下。我这样子,对他又能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呢,不可能更坏了。”胡晓玲说,“大家不都说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她们就都静了下来,那一整夜,陈桑榆都在观景台坐着,很琐碎很遥远的记忆钻进脑海归位。十二岁,她在念初中,人很贪玩,都快开学了,寒假作业还没写完。慌了神,借同学的猛抄一气,不方便在家里抄,怕父母发现,就跑到图书馆阅览室,一边抄一边东张西望。
毛豆在她右侧翻航海画报看,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看看她。她大怒,拧开墨水瓶子,刷地泼在他画报上:“你笑什么笑?!”
这是他们的初相识,毛豆竟也没翻脸,照样笑嘻嘻:“少侠救你一命。”抓过她的作业本,飞快写着字,不忘嘲笑她,“填满就行了,那么多本,老师不会检查太仔细的,你还照猫画虎一丝不苟?也太老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