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凑近一看,他压根不过脑子,公式信手乱填,但乍一看也瞧不出问题。她后来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他这一型,聪明而邪气的,小明和张怀天都不例外。
当晚她请他吃梅花糕,他却闹着要吃冰,大冷天,她冻得吸溜溜,他把冰渣儿嚼给咯吱响,眉飞色舞地问她:“你喜欢船模吗?我们做船玩吧!”
十五年后,毛少侠鸟枪换炮,和别的姑娘玩上了真正的船,不是Boat,是Ship。他撇下她在这冷寂的深山里和陌生人互诉衷肠,罔顾她的死活,不再救她一命。
胡晓玲在身旁呆呆的:“此生所有欢乐场面,都是他给的。谁晓得最难受的,也是他给的。”
这话让陈桑榆难过得只想吐血,她又何尝不是。浓重的黑暗里,胡晓玲说:“他也没说非要离婚不可,男人嘛,很重视家庭的稳固性的,是我坚决要离,但谁想到不离婚我难受,离了我也难受。我一想到自己过不去这道坎,可他敲锣打鼓办喜事,我就恨,我想过要跟他同归于尽,但他防着我,我没机会。我儿子归他,他跟我说,妈妈你别难过,明天我就养两条牛头梗,咬死他。”
一刹那,陈桑榆想起陶园说自己很怕和母亲单独相对,母亲不止苦水多,心也多,弄得亲戚朋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落魄的人就这点最可恼。胡晓玲还算节制的,自己笑了两声:“要动真格吧,我也做不出来,不过,说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呢,他和别人还千夜恩万夜恩呢。我倒是念旧情,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厌恶都摆在脸上,他连掩饰都不,彻彻底底的不留情面。”
被耳鬓厮磨过的人弃之如敝屣,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胡晓玲说了太久她自己,总算想到了身边也是失意人,问:“那你呢?”
“也是类似的事,差不多。”
“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陈桑榆说,“人家吹吹打打入洞房了,我呼天抢地也没用,他不喜欢你了,你死在他跟前,他还会嫌你好夸张,不如好好控制自己。”
胡晓玲不出声,陈桑榆又说:“失恋对个人来说,是九死一生,但别人看来,小事罢了……”
几天来,她头一回向别人提及失恋。她们投缘地聊到天亮,晨光中,陈桑榆看清胡晓玲的长相,风很冷,她瘦瘦的一个人,伶仃地双臂互抱,萧索得像化石,配得上人淡如菊这四个字,无奈男人多半喜欢追逐俗艳热闹的女人。胡晓玲也打量着她:“陈小姐,你年轻又好看,他也不要你?”
她一头嗜睡之狮,怎比得过人家少年中国,陈桑榆说:“总有比我更年轻的。”
胡晓玲气色很坏,忽然疲态尽露,用手撑着头:“他也找了个小的,还跟我说,你恨我吧,陈小姐,我是恨!”
“‘希望你不要恨我’,就跟‘你恨我吧’一样既无赖又可恨。”陈桑榆说,“大姐,网上流传着两句话,很有意思,一句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有人篡改成,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另一句呢,说是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胡晓玲恶狠狠地说:“不开心算啥,我要诅咒他破产,家破人亡!”
可是,也是有过花好月圆的好时候吧,陈桑榆站起身,一轮红日正升起,漫山枫叶像喝醉了酒似的,红得耀眼。缙云山的秋天总是这样美,银杏金黄,榉树浅红,层林尽染,而她要去睡了。
不借助酒,竟也能昏天黑地长睡一天。醒来是傍晚了,秋风起了,寺院落叶满径,被浓雾笼罩,她去找小明,他刚吃过饭,屋内点着雪样亮的灯,他在看《水浒转》,第一百一十九回,鲁达坐化。
浮生碌碌,静静读书,是何其奢侈的事啊,但对于他却是顺理成章的一桩事。她晃一晃手中的毛笔给他看:“我刚在寺里买到的!”
是一支鼠须笔,专为写小字所用,用家鼠的鬓须制成,写出的字体以柔带刚,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用这种笔写就的,她要送给徐图,他是文人雅士,会喜欢的。
小明带她走漫长的山路去看湖水,月亮在湖面**漾,偶然有渔夫从湖中的月光里穿行。他12岁时和父母来缙云山拜佛,不知不觉和他们走散了,天下着细雨,扑面而来是盛大的无边无际的绿,树上栖息着精灵般的小鸟,他不信世间真会有这般美得想掉泪的风景,疑心闯进了梦境。
这么多年了,梦境从来没有消失过,所以十年后,他让自己回到梦中,住在高山湖水旁漫应流年,和太阳一同起床,伴月亮度过黄昏,在红彤彤的晚霞里诵经,读书,散步,静坐。
陈桑榆说:“妖僧,我作诗给你听:空气很冷,沁人心脾,山路上走,累得像狗。”小明揪揪她的辫子,又指着草地里的野草说,“阿宝,这叫开口箭,根茎可药用,切片晒干,我用它治好了慢性咽炎,你朋友有谁喉咙不舒服的,带点儿回去吧。”
“好,那这个呢?”她弯腰拔下一株植物问。
“哦,是九连环,很苦很苦,书上叫金果榄,能治肠炎。”小明对药草如数家珍,“我这六年,倒也没白活。”
“我也是,小明,我的性子比以前好了些。”她收住脚步,很认真地说。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眼睛黑漆漆的神秘美艳。小明看住她,看了很久很久,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不发一言,却了然于心。
纵使毛豆已走开,小明仍在,久而弥笃,万事心照。她把手放在他掌心说:“不知怎么的,像在做梦。”
梦回那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她和毛豆买了不同口味的汤圆回小明家过节。父母出事后,小明独自住在老房子里,逢年过年倍加凄清,她总想多陪陪他。刚走到楼下,爆竹声此起彼伏四下炸开,她捂着耳朵,踏着一地欢天喜地的红屑跑进楼道,看着毛豆拎着购物袋左冲右突,笑弯了腰。
小明在楼上喊:“快点,水要烧开啦!”
她不应,眼疾手快地把毛豆拉进来,他猛地将她推倒在墙壁上,黑暗中,他们深深接吻。吃完汤圆去兜风,她斜躺在后排,小明开车,毛豆点烟,一包烟,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完。晃累了回家接着吃东西,往火锅里丢种类繁多的丸子和蔬菜,看徐克的武侠片《东方不败》。
想起来真好笑,她跟毛豆居然会因为林青霞吵架。蓝色的烟雾背景中,林姐姐一袭红衣,拈起手指,绣花针齐飞,她把腿翘在毛豆身上,他掐一下说:“你要是演东方不败,会是啥样?”
她生气地说:“滚远点,我腿短。”
她一辈子都停在了1米58,再也没长高。可是她的人生,无法停在跟他同床共枕安静看书的小时光。
回来又在观景台小坐,没多久胡晓玲就来了,一见陈桑榆和僧人亲亲热热地说话,还把头靠在他肩上,先是一愕,眼里随即多了些内容,笑得很玩味。
陈桑榆存心拿过小明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挑衅般地笑回去。胡晓玲有点尴尬地问:“难道,你们,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