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榆双手勾住小明的脖子,望着她笑:“诱僧这一行为,对女人是很迷人的勾当,是不是?”
但凡是禁忌的,都是刺激的。胡晓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有些接受不了,又呃了一声,在一旁坐了下来。陈桑榆又端起小明的搪瓷缸子喝茶,轻松地说:“我再作诗一首: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何不秉烛游,相对如梦寐。”
她侧过脸,小明正在看她,他说:“阿宝,你真擅长集句。”
月色满山冈,天空是蓝紫色的,荒凉空旷,三个人坐在树下,陈桑榆说:“大姐,他是苍远,我跟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
胡晓玲这才放了心,虔诚地问:“大师,我有很多困惑,想得到您的指点。”
小明听完她的遭遇:“你真认为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才找别人?”
“他说我乏味,没情趣,我……”胡晓玲说着愤然起来,“可他找的是啥贱人啊!脸皮厚,很会装,花言巧语半个月不重样。”
小明拍手道:“你说得对,极品们的共同点就是不要脸,会装,还不受任何道德约束。可是大姐,你做得到吗?做不到,又没办法耐着性子周旋,那就把他们都踹出你的世界。”他说着指指脑袋,又指指心,“踹出这两个地方就行了。”
胡晓玲仍很困惑:“菩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啥不顾廉耻的人还混得如鱼得水?大师,我一点儿都不想原谅他们,我做不到,我怎样都放不下,你教我个解脱的法子吧。”
“一个人无所顾忌了,当然无往不利。”小明对她说,“谁他妈的要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啊?原谅他是老天的事,大姐,别难为自己在短期内宽恕啥的,互不往来就行了,你玩你的。”
胡晓玲琢磨了片刻,狐疑地看他:“你真是……真是出家人?”
陈桑榆安抚地拍她的手:“他以前在我们学校,是主流偶像的地位,女生们都花痴他,如今他是麻辣妖僧。”
但她并不否认,小明周身是有禅意的,如大隐于市的武林高手,平素只缄默游走。他和胡晓玲说起自身:“剃度时心底很平静,没啥激烈的成分了。大姐,到了一定的时机才会知道,人生在世,很多东西都不必有。”
胡晓玲愣愣的:“他们说,我有情障。”
“人生正是由妄念和执念组成的,去执去妄即可,急不得。”
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哗轻响,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过,不远处寺内的灯稀疏地亮着几盏,陈桑榆屏息静立,口中很苦涩。小明父母出事是毛豆告诉她的,她仍记得自己头顶霎时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凉。那样十全十美的一家人,妈妈的菜烧得好,爸爸谈笑风生,爱下棋,爱聊《水浒传》和《三国志》,家庭氛围极温馨,她和毛豆最爱去宋家做客。
连她都痛至五脏六腑,何况是小明?可九年后,他是安详的僧人。她又去看他,仿佛时间顷刻斗转星移,置身于镇海中学午后的操场,广播台的大喇叭里传来小明的声音,在一首歌和另一首之间说少少几句话,毛豆笑道:“一听到Suede我就晓得是宋明山那个贱人在主持。”
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知道,从食堂打饭出来,坐在操场晒太阳听歌吃饭的日子,是何等美丽的情景。或者也能这样说,跟他相恋的时节,天天都是好时光。
最后一次见毛豆,是在半年前的北京,她恰好在出差,他回国后日日陪伴。正值京城的梅雨季,他穿风衣,撑长柄雨伞,一同轧马路,在风雨里走十几站地也不倦,她捧着瓷瓶儿酸奶喝,随他去寻找一家意大利馆子,吃到棒极了的蒜香面包。
在情感上,她有着极变态的细微末节的记忆。可那又如何呢,再让人留恋和怀念,竟也都自顾自地过去了。年少的时候,总是妄谈永远,以为那便是爱情,但金光灿烂的片段,禁不起岁月的考验,他釜底抽薪,她被迫辗转在冰天雪地里一点一点冷掉熄灭。
风转凉,小明回寺院念经,留下她和胡晓玲继续把夜晚坐到很深。入睡前,她拐去看小明,才清晨六时,他就起床了,正拿着长长的笤帚,将落叶扫成一堆,撮到角落里点燃,如阳光的味道。
晨风中,他的僧衣轻扬,她走上前,依恋地抱住他。浮沉世事,时光倒流十几年,他过的是绝对理想化的生活,在宽敞明亮的旧居里,和知交好友彻夜长谈,哲学,宗教,诗文歌赋,以及摇摆的政治理想。浮生若梦啊。
十几年后,他住在静谧的山林,睡结实的木头床,平日四处走动,偶尔说话,晴耕雨读,爱时惜力,一杯茶,半截香,冥想有时,晚课有时,敲钟有时,放空有时。
——与从前并无不同。有那么一天,她也能放下吗?即便是那些她竭力想留下的印迹。
度假山庄的腊肉和竹笋都很好吃,但陈桑榆更想念谢闲庭的厨艺,菜式都很入味,荷叶鸡蒸得鲜嫩可口,香槟入口如丝绒,吃完饭还有热乎乎的蜂蜜柚子茶。在谢家吃饭,轻快闲话,不提工作,没有喝太多酒,却兴味融融,像深秋黄昏里一盏橘色的灯火,让她心生温暖。
缙云山上野花众多,大部分皆能入药,临行前,陈桑榆搜罗了些,想带给石龙芮的医馆。而山野菜和菌种,则捎给谢闲庭煲汤。又买了几只琉璃车挂,要送给张怀天和唐一宁等人,最后到小明所在的寺院,给怀孕的康乔求了一枚玉观音保平安。她很清楚,赵鹿和石龙芮信赖她,全靠康乔的面子。
民间的说法是男戴观音女戴佛,可她一眼看中了那枚羊脂白玉的观音,清淡柔和,很像康乔给她的感觉。两天相处下来,胡晓玲视陈桑榆为患难之交,见她买了东西,便也给儿子买了龙佩,一道去找小明托住持开光。
胡晓玲和陈桑榆不同,在山庄里渡秒如年,满脑子都在想着前夫,无心美景。她说前夫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看起来对啥事都不在意,一跟他理论,他就流露出很无辜的表情,让女人很难对他下狠手。
陈桑榆上网,翻出赵文瑄演的胡兰成给她看:“很蔫坏是吧,像他吗?”
胡晓玲连连点头,太像了,连漫不经心的拈花惹草的微妙感都像。陈桑榆收起手机,偏偏是薄情郎,最让人回味再三。女人拿这类男人最没办法,如同乔治克鲁尼主演的《在云端》里,女人的台词说:“我们都爱上过浑蛋,这些家伙天生就敏感,神经质又吸引人,等他们变身成怪物我们都很吃惊。”
岂止是吃惊,根本是震惊。怪物们平日看起来再正常温和也没有,一发作却寡廉鲜耻,让人心寒齿冷。谁说书生嬴弱?杀人不见血,更显英雄本色。胡晓玲问:“桑榆,别人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可他们为什么还没报应呢,时辰还未到?可我等太久了。你说,我皈依佛门,菩萨会快点成全我吗?”
女人被感情折磨成失心疯,心神俱失,说话混乱,但想听的不外是体己话,陈桑榆顺着话说:“菩萨会成全你,但可能不用皈依佛门。大姐,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间的事,菩萨都看着呢,但你总要给他们时间来处理吧,别急,七个工作日保准给你解决。”
胡晓玲很失望:“照你的算法,得是七八上十年了,我的心境差,怕是撑不到那时候,可他还跟贱人们快活得很!”
“大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放心吧,会有现世报的,你给他带来的财运,老天都会收回去。他啥事都要做绝,很难有后福,你想想,有什么比一个男人从五十岁就穷困潦倒,老无所依更惨呢,早几年,他还有望东山再起,但你见过几个小老头打翻身仗的?世上没多少姜太公吧,七老八十了还能当丞相。”
《神雕侠侣》里,黄蓉搪塞杨过说,小龙女被南海神尼带走了,十六年后方可相见——她也认为时间才是最有用的武器吧,冲淡一切甜蜜,也抚平一切痛苦。
胡晓玲听到了想听的解气话,反过来敦敦教导陈桑榆:“男人是不能对他太好的,对他百依百顺,他就无法无天,连瓶盖子没拧紧都要嫌你。转头呢,跟贱人们混得有滋有味,她们是不是把穿过的**在盆子里一搁三天,他是不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