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园艺师、酿酒师、厨师和烧烤师都是她家请来的,但她对谁都没有架子,亲亲热热地挽住他们的胳膊说着话,看上去像个爱娇的小女孩在和可亲可敬的伯父在一起。当同学们都一窝蜂地去喝酒时,丁岩站在一边,悄然地看着她,她真好,不是吗?
即使是七年后的同学聚会,她仍是大家的心头伤,谈起那场聚会,谁都会认为,那是激励他们的初始。见识过那样富足的生活后,同学们都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争取过上相似的生活;或者淡泊明志,远离都市,去小镇过上田园的生活。没人会说她在炫富,只因班主任说:“学生都还太小,走得远了不安全,近了呢,也没什么好玩的,公园啊古迹啊,他们从小学就在春游,起不到班级凝聚力的作用。”她就说,“老师,我最近看了《飘》,很想组织一场类似十二棵橡树庄园那样的烧烤会,可以吗?”
接着她自告奋勇地和父母去谈判,要求给她配备人手,父母同意了,但要求她当总指挥,负责统筹各种物资和调度。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而言,这是很困难的事,但她是父母的独女,要继承家业的,早点锻炼不是坏事。所以这次春游是个双赢的局面,虽时有混乱,但她对自己大体很满意。
班级里是包了大巴来的,下午就要返回学校。可童谣一见着丁岩的摩托车就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能和你一起回去吗?”
全班同学的心态都很微妙,不少女生是今天才看清丁岩的长相的,暗暗留了心,但他和童谣走得真近,唉。男生就更不用说了,童谣本是大家的掌上明珠,谁也捞不着,就都服了气,一团和气,可丁岩这个害群之马一来,就打破了局面,真可恶!丁岩可不知道童谣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求之不得地推过摩托车:“好,我载你。”
“不,你教我。”童谣跃跃欲试,“我还没骑过摩托车呢!”
“女孩子没必要学它,不安全。”丁岩反对。
童谣举起手,欣赏了半天:“这双手对付獐子和鹿都不在话下,会怕摩托车吗?你别推辞了,好歹让我多一项心技能吧,艺多不压身,你说是吧?”
她总有歪理邪说,却那么让人不舍得拒绝。丁岩没奈何:“好吧。”
班主任叮嘱了几声,带着全班同学上了大巴,丁岩在宽阔的烧烤场上给童谣当陪练,不知疲倦。好在童谣的悟性高,不到一个小时,已可将它开上路了,头盔一戴,拍拍后座:“来,跟我走吧。”
到底不熟练,在开回市内的沿途,不知摔了多少跤。从窄小的田埂上摔下去,落到潮湿芳香的油菜花田里,笑得直不起腰,索性席地而坐,抓起了蜜蜂和蝴蝶。
丁岩自小在乡野长大,对这些轻车熟路,抓了一兜蝴蝶给她玩,她捏着蝴蝶的翅膀玩了一会儿,放掉了它们,自言自语道:“说吧,记忆。”
“什么?”
她背靠着一株油菜花虚虚地坐着,笑靥如花:“是纳博科夫的回忆录的名字,《说吧,记忆》。是我妈妈的书,小学六年级时我偷看了它,受它影响很深。”她转过头朝他深深地微笑,“纳博科夫和他的妻子薇拉也一起捕过蝴蝶,我看过那帧照片。”
她的世界里,有丁岩一无所知的地方,他感到了自身的苍白和贫乏:“说下去。”
“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人,他说,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是:‘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这个全心全意的对象不只是人,也有其他可爱的事情,比如飞翔的云雀、闪电照亮的树林和小鸟留在雪上的脚印……”
丁岩隐约懂了一点儿了,怪不得她和自己同龄,却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受《说吧,记忆》的感染呢,别人升学是为了就业,就业是为了财富,可这些于她唾手可得,所以有足够的从容去发展她的个人爱好,年岁很小的时候就饱览群书,对这世间有着孜孜不倦的好奇。
七年后,当他早已失去了她,仍能兴兴头头地爱着大排档,爱着烧烤和啤酒,爱着西瓜和芒果,就在于他自那一年接受了她的世界观: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
命运使他们相识相恋,已是被厚待了,不能奢求更多。她死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意志消沉,想为她写一部回忆录,只因她说过,最好看的回忆录,往往出自人生中遭遇过大离散和大失落的人。可他握住笔,一再一再地无可奈何了,他写不出来,怎样都写不出来。连诉说她这个人,都是残不成句的,久了,便不再想到宣之于口。
这种状态持续了六年,然后杨桃出现。在一个大雪天,他忽然好想和她说起童谣,说起冰封在心底六年的爱人。
更奇妙的是,杨桃居然能懂,她安静地听完他和她的初遇,抬头望了望天空,轻言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刻在心底的,落在纸上终觉肤浅。”
“你真早慧。”丁岩很意外杨桃的一语中的。
杨桃解释道:“我以前是写日记的,我妈总偷看,于是我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翻箱倒柜都没找着,她就告诉我,最深沉的都在心里,是写不出来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她家门口,该说再见了,丁岩犹豫了一下:“于佳佳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而童谣,她作为一个象征,也该放在往事里了。杨桃,我恋旧,但更重眼前,我……”
杨桃安然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不重要。是童谣让你成为今天这个你的,她很好,不该被忘记。”
连她也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孩心生向往呢,更何况是他。她知道让他放下她很难,而她一向不强人所难。她不是于佳佳。哪怕她切切实实地喜欢他了,也能感到他的诚意,但究竟是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劲?
周五的时候,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更强烈了,然后在放学的路上,她被于佳佳截住:“你别走,我想跟你谈谈。”
杨桃自从得知了她以假怀孕来讹诈丁岩后,对她更没好感了,把她的手一挡:“我得赶去上班,没空。”
于佳佳接连碰壁,早就情绪失控,尖利着嗓音道:“你连童谣的事也不想知道吗?”
“他跟我说了。”杨桃不为所动,她没搞明白这个女人的用意,但她又不是赵晓松,赵晓松在面对她旺盛的表演欲时,从不扫兴。但她又不是明星,凭什么要和她玩对手戏?
于佳佳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抓过杨桃的手腕:“你不听我也要说!这对你太重要了!”
杨桃猛力甩开:“于佳佳小姐,请你自重。”
她说到“于佳佳小姐”时,语气和丁岩一模一样,令她一下子悲从中来,尖声道:“你横什么横,你不过是童谣的替代品!”
“可你不连替代品也没当上吗?”杨桃出身市井,吵架可是一把好手。
于佳佳盯着她,嘿嘿嘿地冷笑:“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