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一甩,也就走了。
九
炉子停下来,拆炉,十多个钟头,炉里还燃烧着熊熊的火,老师傅们就要进炉子去了。
走到跟前,火气就逼得人拢不去。那绝不是生命能够存在的地方。没有在我们高温车间工作过的人,只是知道普通的火、普通的热,是不理解炼钢炉的温度的。可以熔解钢,并让钢水沸腾的温度,钻进了每一块砖头。尽管面上黑了,你把那砖头撬出来,你就会看见那里头还是那样的高温,砖头红得发白,就象炼钢的时候燃烧着的煤气的火焰本身。
铺上白云石,安上打风扇,搭上了木板,林师傅,好象是要试试这个温度,没有其他任何的御温设备,一脚就踩了上去,往炉里走。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他马上退了出来。我问他怎么样,他摇了摇手。汗在他脸上流淌。大家穿上石棉衣,头上蒙起石棉套,再戴上保险帽,穿起木底石棉鞋,再要往里进,木板燃起来了。拉掉燃烧的木板,换成了钢板,一个接一个就走了进去。
我的任务是递砖头,搬运砖头,拿铁锹往里送火泥。李成安,所有的学工和我是一样的任务。我们不能进炉去,不晓得里面的温度。我只看见他们穿的木底鞋的底子在冒烟。我想,钢板一定是滚烫的。四分钟了,吹口哨换班,里头的出来,汗水从他们头上、脸上、颈子上,滚滚而下。一出来,一个个都弯着腰反手提着脊梁背上的衣服。我想,那是传了高温的布烫着皮肤了的缘故。我去替刘师傅提着,接着,他就说:
“快传砖头去。”
他这么一说,我象接触了火焰,赶快丢开了手,去递砖头。他的态度是这样严正,使我觉得工作在我面前严肃地站着。
和他一起出来的林师傅在说: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干得了。努力争取,还会提前。”
刘师博仿佛在答复他:
“提前一分钟,就给国家挣来好几十万!”
又吹口哨了,里头的出来,刚才出来的又进去了。
我不敢说话,我也不敢打晃眼,只听话办事。要砖头就递砖头,要火泥就铲火泥往里送。我觉得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严肃的命令,也是从我良心上发出的命令。我也没有多注意李成安,只觉得他在我后头。
老刘终于晕倒了,我对林师傅说我替刘师傅。林师傅答应了我。我从刘师傅身上脱下石棉衣这些来穿戴上,进炉子去了。
进了炉子,我才知道这个工作的意义。
炉里热得很。热气象一把刀,直插进人的内脏,又好象周身每根汗毛都在被人用夹子夹着在拔,耳朵好象突然落了下来。这是在从火里争取时间。这是名符其实的战斗。
我想到我也在学习兄弟厂战胜火焰的精神,我也在和火焰战斗,我象一个正式的砌炉工一般工作。尽管这样热,我应该承认,我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过自己。不是外面吹口哨了,我还不会出来。
大约我这么轮了三回。第三回出来,刘师傅走过来脱我的石棉衣了。我说:
“你年纪大,身体弱,休息吧!”
他没有答理我,硬脱起去了。
我又只有来递砖头,刚刚站在我的地位上,抬头一看,李成安的爱人在离我们不远站着,两只眼睛尽往炉里看。她今天穿得很漂亮,呢子制服,围了一根红围巾。我想:对了,你看看我们泥水工的战斗吧!泥水工并不简单嘞!我挂了李成安一眼。李成安很惶惑。
大约又经过四五次换班的时间,王师傅晕倒了。李成安的爱人走拢了去。我过去脱王师傅的石棉衣,李成安的爱人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明亮,脸上有着微微一道笑容,看着我。我突然不敢多看她,匆匆地进了炉子。
这来得这样突然,一时之间使我转不过弯来。原来李成安的爱人并不嫌弃他是个泥水工。不然,为什么她不丢了他呢?李成安的痛苦是自己缠自己。李成安的爱人倒的确了不起,是个有思想的人啦。她为什么这样看我呢?我为什么在她一看之下这样震动呢?我批评我自己,我不该乱想。不知怎么,我觉得李成安才是值得她爱的了。这个青年,性格明明朗朗的,也算有志气,又聪明,路又走对了,还有,长得也漂亮。我呢?我却有些丑呵!
从炉子里出来,我觉得非常不自然,因为她的目光总是落在我身上。我只有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避免往她那方面看。
十
果然提前完成了中修。只是第一天就挨了批评,关于劳动保护方面的,严重的是有三个人晕倒过。
不管怎样,大家是愉快的。只有李成安是例外。
我完全安下心来,并且明确了一点:初中学生来学这么个泥水工是完全对头的。老师傅那么多的经验正需要掌握在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手里。而泥水工,尤其是与近代化生产联系着的泥水工,也正是需要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来干。工人不是普遍都在提高文化程度吗?没有文化,难学技术。我们应该把我们的科学知识用来改进和研究;比如战胜火的问题,就需要改进。只是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还差得很,还需要提高。
好了,不写了,李成安的爱人来了,我需要出去走一走,让他们好谈话。实在说,我也不愿停留。
十一
结果没有马上走成。李成安的爱人叫我不要走,还叫我请他们吃糖。我说我还没有资格请吃糖,她笑了。但她马上窘住了,我回头一看,李成安更窘得厉害。我马上走了。
我知道……
我应该控制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