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跑的不是好角色。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寻她来!但是,留意!你不要偷偷地溜掉呀!要是被别的船上拖去吃了‘童子鸡’……那么,嘿嘿……”他马上又装出了一个滑稽的、唱戏似的姿势,“山人就不管了—啊!”
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因为我看破了这条诡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那盲目的女孩子,又是那样可爱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我倒巴不得他快快地走上去,好让我有机会详细盘问一下这女孩子—关于他和她们往来的关系。
晚风渐渐地吹大了。船身簸动起来,就像小孩子睡摇篮那样地完全没有了把握。当老耗子上去之后,我便将那盏小桐油灯取下来放在舱板上,并且一面用背脊挡着风的来路,提防着将它拂灭了。
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翻身,将面庞仰向我,她似乎想对我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只将嘴巴微微地颤了一下,现了一现那两个动人的酒靥,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那蒙眬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几次,长睫毛闪动着就像蝴蝶的翅膀似的,可是她终于只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见我。
“你的妈妈常常上岸去吗?”我开始问她了。
“嗳!这鬼婆子!”莲伢儿应着,“她就像野猫一样哩,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嗳,叔叔,你贵姓呀?”
“我姓李。你十一岁吗?”
“不,十二岁啦!”她用小指头对我约着。但是她约错了,她伸出的指头,不是十二岁,而仍旧是十一岁。
“你一个人在船上不怕吗?”
“怕呀!我们这里常常有恶鬼!我真怕呢,叔叔!下面那只渡船上的贾胡子,就是一只恶鬼。他真不要脸!他常常不作声地摸到我们这里来。有一回他将我的一床被窝摸去了,唉,真不要脸!我打他,他也不作声的!还有,洋船棚子里的烂橘子,也是一只恶鬼。他常常做鬼叫来唬我!不过他有一支吹得蛮好听的小笛子,叔叔,你有小笛子吗?”
“有的。”我谎骗她说,“你欢喜小笛子吗?明天我给你带一支来好了。你的妈妈平常也不带你上去玩玩吗?”
“嗳嗳……她总是带别人上去的—没良心的家伙!”她抱怨地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眼睛,我就真不求她带了,像烂橘子一样的,跑呀,跑呀!嗳,叔叔,小笛子我不会吹呢?”
“我告诉你好啦!”
“告诉我?”她快活地现出了她那一对动人的酒靥,叫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吗?叔叔!我的妈妈真不好,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有一回,我叫她告诉我唱一个调子,她把我打了一顿。还有,王伯伯也不好,他也不告诉我。他还叫妈妈打我,不把饭给我吃……”
“王伯伯常常来吗?”我插入她的话中问道。
“唔!”她的小嘴巴翘起了,生气似的,“他常常来。他一来就拖妈妈上去吃酒。有时候也在船上吃!我的妈妈真丑死了,吃了酒就要哭的—哭得伤心伤意!王伯伯总是唱,他唱的我一句都不懂!他有时候就用拳脚打妈妈!只有那个李伯伯顶好啦!他既不打妈妈,还欢喜我!”
“李伯伯是谁呀?”
“一个老倌子,有蛮多胡子的。他也姓李,他是一个好人。还有,张伯伯也有胡子,也是一个好人。黄叔叔和陈叔叔都没有胡子。陈叔叔也喜欢我,他说话像小姑娘一样细……黄叔叔也顶喜欢打妈妈—打耳刮子!另外还有一些人,妈妈说他们是兵,会杀人的!我真怕哩!只有一个挑水的老倌子,妈妈可以打他,骂他!妈妈说他没钱—顶讨厌!嗳嗳,他买糖给我吃,他会笑。他喜欢我!妈妈这样顶不好—只要钱,只吃酒。她的朋友顶少有一百个,这一个去,那一个又来……”
这孩子似乎说得非常兴奋了,很多话都从她的小嘴里不断地滚了出来,而且每一句都说得十分清楚、流利,尤其是对于她的母亲过去的那些人的记忆,比有眼睛的孩子还说得真确些。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并且她的小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引诱的魔力。只要她飞一飞睫毛,现一现酒靥,就使人觉得格外地值得同情并显得可爱了。
我问她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她久久没有回答。一提到眼睛,这孩子的小脸上就苦痛起来了。并且立刻沉入到一种深思的境地,像在回想着她那完全记不清了的、怎样瞎眼睛的经过似的。半天了,她才愤愤地叹了口气说:
“都是妈妈不好!生出来三个月,就把我弄瞎啦!清光瞎呢……我叫她拿把小刀割我一只耳朵去,换只看得见的眼睛给我,她就不肯。她顶怕痛,这鬼婆子!我跟她说—嗳嗳,借只眼睛我看一天世界吧!她就打我—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统统是恶鬼!”
一说到恶鬼,她的脸色,就又更加气愤起来。
“她骗我,叔叔。像贾胡子和烂橘子那样的恶鬼,我真不怕哩!”
湖上的风越吹越大了。浪涛气势汹汹地大声地号吼着,将小船抛击得就像打筋斗似的,几乎欲覆灭了。我的背脊原向着外面的,这时候便渐渐地感到了衣裳的单薄,而大大地打起寒战来。我只能把小灯移一移,把身子也缩到中舱里面去。我和这孩子相距只有一尺多远了。正当我要用一种别样的言辞去对她安慰和比喻世界是怎样一个东西的时候,突然地,从对面,从那码头的角角上,响来了老耗子那被逆风吹得发抖了的怪叫声:
“你跑了吗,小虫子?”
“我的妈妈回来了。”莲伢儿急忙地向我告诉道。
船身又经过一下剧烈的、不依浪涛的规则的颠簸之后,老耗子便拉着一个女的钻进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面孔的妇人。她的相貌大致和莲伢儿差不多,却没有莲伢儿秀气。也是小嘴巴,但是黑黑的、水汪汪的、妖冶的眼睛。皮肤比莲伢儿的还要黑一点,眉毛也显得粗一点,并且一只左耳朵是缺了的。老耗子首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哈,然后便颇为得意地摸着胡子,向我介绍道:这就是他的情妇—莲伢儿的母亲—秀兰,且说:他们老早就预备了,欲将一个生得很好看的,名字叫作秋菊的小姑娘介绍给我。但是他们今天去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那孩子大概是到哪一个荒洲上去割芦苇了。
老耗子尽量把这事情说得非常正经、神秘,而且富有引诱力。甚至于说的时候,他自己笑都不笑一下。到末了,还由他的情妇用手势补充道:
“喽喽喽,叔叔!这伢儿这样高,这样长的辫子,这样大的眼睛……”
她将自己的眼睛妖媚地笑着,并且接着唱起一个最下流的、秽亵的小调来。
我的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了。我虽然事先也曾料到并且防到了他们这一着,但是毕竟还是“没有经过世故”的缘故,使他们终于开成一个大大的玩笑了(幸喜那个叫作秋菊的女孩子还没有被他们找到)。这时候,老耗子突然撕破了他那正经的面具,笑得打起滚来。那女人也笑了,并且一面笑,一面伏到老耗子的身上,尽量地做出了**猥的举动。
我完全受不住了,假如是在岸上,我相信我一定要和老耗子打起来的。但是目前我不得不忍耐。我只用鼻子哼了一口气,拼命地越过他们的身子,钻到船头上了。
他们仍旧在笑着,当我再顺着风势跳到黑暗的码头上的时候,那声音还可以清晰地听得出来。只有那盲目的女孩子没有忘记她应该和我告别,就从舱口上抛出了一句遥遥的亲热的呼叫:
“叔叔!李……叔……叔……明天……来啊!小……笛……子……呀……”
我下意识地在大风中站了一下,本想回应那孩子一句的,但是一想到那一对家伙的可恶和又必须得避免那左右排列着的同样的小船的麻烦的时候,我便拔步向黑暗中飞逃了。
一连四天,我没有和老耗子说一句话,虽然他总是那样狡猾地抱歉似的向我微笑着,我却老板着面孔不理他。同事们也大都听到了这么一桩事,便一齐向我取笑着、打趣着。这,尤其是那些平日也上过老耗子的大当的人,他们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变相报复的机会,而笑得特别起劲儿了。
“好啦!我以为只有我们上当呢!”
可是,我却毫不在意他们这样的嘲弄,我的心里,只是老放不下那个可怜的盲目的女孩子。直到第五天—星期日的上午,老耗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又老着面皮来找我了。他说他的母亲病得很厉害,快要死了,要他赶快寄点钱去,准备后事,但是他自己的薪金早就支光了,不能够再多支,想向我借一点钱,凑凑数。
一年多的同事,我才第一次看到老耗子的忧郁的面相。他的小胡子低垂了,眉头皱起了,那颗大的红痣也不放亮了,宽阔的鼻子马上涨得通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