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钱也没有借给他。原因倒不是想报复他,而是真的没有钱,也不满意他平时的那种太**的举动。他走了,气愤地又去找另外一个有钱的同事。我料到他今天是一定没有闲心再去玩耍了的,于是我便突然地记起了那个盲目的女孩子,想趁这个机会溜到湖上去看看。
吃过午饭了,我买了一支口上有木塞的、容易吹得叫的小笛子,一个小铜鼓,一包花生、糖果和几个淮橘。并且急急地,贼一般地—因为怕老耗子和其他的同事看见—溜到了湖上。
事实证明我的预料没错—老耗子今天一天没有来。莲伢儿的妈妈吃过早饭就上岸去寻他了。
我将小笛子和糖果统统摆在舱板上,一样一样地拿着送到这孩子的小手中。她是怎样地狂喜啊!当她抓住小笛子的时候,我可以分明地看见,她的小脸几乎喜到了吃惊和发痴的状态。她的嘴唇抿笑着,并且立刻现出了那一对大大的、动人的酒靥来。她不知所措地将面庞仰向我,暗蓝色的无光的眼睛痛苦地睁动着。
“叔叔呀!这小笛子是你刚刚买来的吗?嗳嗳,我不晓得怎样吹哪!哎呀—”当她的另一只手摸着了我递给她的橘子和糖果的时候,她不觉失声地叫道,“这是什么呢?叔叔—嗳嗳,橘子呀……啊呀,还有—这不是花生吗?有壳壳的,这鬼家伙!还有—就是管子糖呀!嗳嗳,又是菱角糖!叔叔,你家里开糖铺子吗?你有钱吗?我妈妈说,糖铺子里的糖顶多啦,嗳嗳,糖铺子里也有小笛子买吗?”
她畏缩地羞怯地将小笛子送到了嘴边,但是不成,她拿倒了。当我好好地细心地给她纠正的时候,她突然飞红了脸,并且小心地害怕似的只用小气吹了一口:
“述—述—述!”
我蹲着剥橘子给她吃,并且教她用手指按动笛上的每一个小孔,这孩子是很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两三个音,并且高兴到连橘子都不愿吃了。
我回头望望湖面,太阳已经无力地懒洋洋地偏向西方去了。因为没有风,远帆就像无数块参差的墓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湖上竖立着。蓼花洲的芦苇,一小半已经被割得像老年的瘌痢头一样了。
我望着,活泼的心灵,仿佛又欲生翅膀了似的几乎把持不住了。
莲伢儿将笛子吹得像鸡雏似的叫着,呜溜呜溜地,发出一种单调的、细小的声音。她尽量地将小嘴颤动着,手指按着我教给她的那一些洞孔,但是终于因为不成调子,而不得不对我失望地叹息了起来:
“叔叔,我吹得真不好呢!嗳嗳,只有烂橘子吹得顶好啦!他吹起来就像画眉一样叫得好听,叔叔,你听见过画眉叫吗?秋菊姑姑拿来过一只画眉,真好听呀!她摸都不肯给我摸一摸,叔叔,画眉是像猫一样的吗?”
我对她解释道,画眉是一种鸟,并不像猫,而是像小鸡一样的一种飞禽,不过它比小鸡好看一点,毛羽光光的、黄黄的,有的还带一点其他的色彩。说到彩色,这孩子马上就感到茫然起来。
“叔叔,彩色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种混合的颜色—譬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是蛮好看的家伙……”
想想,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一样都看不见呀,叔叔!我妈妈只晓得骗我!她说世界上什么好家伙都没有,只有恶鬼,只有黑漆……”
我又闭着眼睛对她解释着:世界上并不只是恶鬼,只是黑漆,也有好人和光明的。这不过是她的妈妈的看法不同罢了,因为人是可以把世界看成各种各样的。
“叔叔,你说什么呀?”她忽然茫然地叫道,“你是说你要睡了吧?听呀,我的妈妈回来了!她在哭哩!一定又是喝醉了酒,被王伯伯打了的,这鬼婆子!你听呀,叔叔。”
“那么,我走吧!”我慌忙地说。
“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你的妈妈。我怕她又和那天一样地笑我。”
“不会的,叔叔!等一等……”她用小手拖住我的衣服,“她喝醉了酒,什么人都不认得的,她不会到中舱里来。”
我依着这孩子的话,在艄后蹲着,一会儿,那个头发蓬松、面孔醉得通红的、带着伤痕和眼泪的莲伢儿的妈妈,便走上船来了。船身只略略地侧了一下,她便横身倒在船头上,并且开始放声地号哭了起来。
莲伢儿向我摇了一摇手,仿佛是叫我不要作声,只要听。
“……我的男人呀!你丢得我好苦啊!你当兵一去十多年—你连信都没得一个哪!我衣—衣没得穿哪!我饭—饭没得吃哪!我今朝接张家—明朝接李家哪!我没有遇到一个好人哪!天杀的老耗子没得良心哪—不把钱给我还打我哪……”
莲伢儿爬到后面来了,她轻声地向我说:
“叔叔,瓜瓢!”
我寻出了一个**瓢来,给她递过去了。我望着她妈妈停了哭声,发狂似的舀了两瓢湖水喝着,并且立刻像倾倒食物似的呕吐起来。我闻着那被微风拂过来的酒腥气味,觉得很难受得住,而且也不应该再留在这儿了。我一站起身来,便刚好和那女人打了一个正正的照面。
她的眼睛突然吃惊地瞪大着,泛着燃烧得血红的火焰,牢牢地对着我。就仿佛一下子记起来了我过去跟她有着很深的仇恨似的,而开始大声地咒骂着:
“你这恶鬼!你不是黄和祥吗?你来呀—老娘不怕你!你打好了!老娘是洞庭里的麻雀—见过几个风浪的……老娘不怕你这鬼崽子!哈!你来呀!”
她趁势向中舱里钻,就像要来和我拼命似的。我可完全给唬住了!但是,莲伢儿却摸着抱住了她的腿子,并且向她怒骂着:
“你错了呀!鬼婆子!这是李叔叔呀!那天同王伯伯来的李叔叔呀!人都不认得哩,鬼婆子!”
“啊!李叔叔!”她迟疑了一会儿,就像梦一般地说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他不是黄和祥,他是一个好人!是了,他喜欢我,他是来和我交朋友的!小鬼崽,你不要拖住我呀!让我拿篙子,我们把船撑到蓼花洲去!”
我的身子像打摆子似的颤着!我趁着莲伢儿抱住了她的腿子,便用全力冲过中舱,跳到了码头上。
当我拼命地抛落了那个醉女人的错乱的疯狂似的哈哈,一口气跑到局子里的时候,那老耗子也正在那里醉得发疯了。他一面唱着《四郎探母》,一面用手脚舞蹈着,带着一种嘶哑的、像老牛叫似的声音: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见到……儿的老娘哪!”
我尽力地屏住了呼吸,从老耗子的侧边溜过去了。为了这一天过分的无聊、悔懊和厌恶,我便连晚饭都不愿吃地横身倒在**,暗暗地对自己咒骂了起来。
1936年10月2日